長安·赤雲觀
暑氣較前日已消退許多,觀中樹木枝葉繁茂,大如傘蓋,交接而形成一路蔭涼。
涼亭內,明月一身素色衣裙,容色清冷如霜,三千如瀑青絲以髮帶束於肩後,神情靜默看着對面的青衫少年,凝視許久,才輕聲道:“師弟,路上小心。”
徐行點了點頭,道:“我會的。”
原來,蘇蟬不知怎的,突然改變了原定的行程,還是先打算去巴蜀見一見太白劍宗的李君涯,而後再看情況到濟南府落腳。
徐行雖有些失望,但心底卻又有一絲莫名的解脫,笑了笑道:“師姐,回去吧,我走了。”
說着,拿出了判官令牌,正待遁入冥土。
“師弟,”明月突地輕喚了一聲,在徐行疑惑的目光中,沉默一會兒,道:“我上次給你的玉蟬,若有爲難之處,可灌入法力,縱是隔着千山萬水,我和父親都會前來的。”
徐行取出蟬形玉佩,紅繩穿過兩個鼻孔,打成了蝴蝶結,在手掌稍稍摩挲了下,一如既往的溫潤無瑕,好奇問道:“師姐是不是手中還有一個?”
本來以後這玉蟬只是錨定座標之用,未想還有即時溝通之能,金丹級的神識注入其中,卻是發現有隔虛通話之能,但會隨着距離相遠,神識糜耗成倍上升,千里之外,更是非元神真君的神念不可用了。
見徐行面帶微笑,對玉蟬露出感興趣的神色,明月面色怔了怔,輕聲說道:“這是父親妖身靈須‘玉髓’所化,的確有着……一對兒。”
徐行臉上笑意微滯,笑了笑道:“挺好的。”
而後,也不再說什麼,默默朝判官令牌灌入法力,一道幽幽如漩渦的陰陽通道現出,回頭衝明月一笑,道:“師姐,濟南再見。”
而後,身形再不遲滯,猛然躍入漩洞,身形氣息漸行漸遠。
“憑闌翹首待良人,良人歸心也似箭,”涼亭的長凳上顯出白衣青年的身影,蘇蟬斜靠着廊柱,曲着一條腿,拿着酒壺的手放在屈立的膝上,顯然喝了不少,不過雙眸清亮如星辰熠熠,無聲笑了笑,道:“明月,若徐行真在新婚燕爾之期……揣着明白當糊塗,既不主動,又不拒絕,我反而要勸你了。”
“父親,別提此事可好,我以後隨你好好修行就是了。”明月抿了抿蒼白脣,神色淡淡說着,似乎已經撫平了紛亂的心緒。
蘇蟬臉上溫和笑意漸漸斂去,凝視着明月半晌,頓聲道:“可爲父現在就是在教你修行……你以爲我修的至情之道?不,我修的是忘情之道。”
說着,駢起二根手指於虛空勾畫着,頓時現出一個容色婉麗,氣韻清寧的女子,女子和明月眉眼依稀有幾分相似,但眸如蓮花,溫柔靜默。
蘇蟬伸手撫摸着水鏡顯出人物的臉頰,笑道:“我正在試圖忘記她,我現在已記不清她鬢角第二綹秀髮是梳在耳後還是眉前了……或許當再也記不清她的樣子時,我或會……記得我是誰。”
最後一句,蘇蟬目光迷茫悠遠,只是在心中呢喃着。
明月無聲看着這一幕,如水目光涌動。
蘇蟬收回神思,輕輕一撫,水鏡中的女子圖像頓時化成點點星光散逸,朗聲道,“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故愚鈍如我輩,不極於情,如何忘情?”
所謂太上忘情,蒼生大善!
這纔是太清聖人的情懷,當時列國紛爭,聖人小國寡民的主張,除卻印證己身道途,難道就沒有着對仙道、人道的長遠思考?
難道就僅僅是爲着爭奪所謂“教派氣運”的面目可憎?
明月聞言,嬌軀劇顫,緩緩閉上眼眸,眼前浮現着和徐行相識相伴的一幕幕,雖無一絲一毫的刻骨銘心,但時有的一二默契,卻是少女肅殺蒼白的二十年崑崙風雪中,一片爲數不多的絢麗晴霞,或如那襲疊而深藏的桃紅衣裙?
明月臉頰肌膚如玉,睫毛顫動着,金丹真人的神識卻已如千思百結,繞而成念,凝結晶瑩,許久,明眸湛然,星河流溢。
“神識化念,總算踏出了元神的第一步。”蘇蟬見此,就是欣慰一笑。
這個女兒從未讓他失望過,青衿,你生了個好女兒啊……
濟南府·徐宅
宅邸佔地也有數十畝,屋宇重重,氣度宏闊,亭臺樓閣之間不時可見假山飛泉,小榭園林更是佈置的纖麗奇巧。
這在寧周開國時,規矩初立,平常人家據此自是違制,但到如今,莫說一個秀才,就是曾視爲賤籍,一度和贅婿並列的商人,有錢都可以置下。
冥土之中,徐行一路而行,正如蘇蟬所言,他的確有些想家了,之前和連城剛剛成親,就隨着明月來尋蘇蟬,心頭終究還是有着愧疚在的。
徐宅後院,連城身穿蓮荷色襦裙,孤身側坐在鞦韆上,中指戴着婚戒的左手,扶住鞦韆的繩索。
戒指,許多人想當然以爲是後世近代產物,其實不然,在秦漢時期,女子就多佩戒指,時稱“指環”,自蒙元以後,戒指傳至民間,不再是簡單裝飾之物,反而成了愛情象徵。
此界人文近似大萌的寧周,之前乾元一朝,也差不多形成類似淵源,這就不需多說。
連城眉眼精緻如畫,白皙如玉的臉頰,肌膚吹彈可破,此刻螓首微微偏轉着,翠麗蛾眉下,一雙盈盈如水的眸子,蒙生了一絲幽怨,不知想起什麼,忽而輕輕嘆了一口氣。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
清朗的聲音在園中響起,令連城一驚,起身看向來人,“夫君,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嗯,那邊站了有一會兒了。”徐行點了點頭,輕輕一笑說道:“怎麼,一回來,就看你在這裡嘆氣。”
說着,步伐輕快地走到鞦韆旁,穩穩坐了下來。
雖已成親,連城還是有些羞,不好說自己方纔正在思念夫君,轉而提起一事,說道:“奶孃的遠房外甥女被一個花花公子逼婚,背井離鄉,來到府上暫避,我聽說這件事,方纔心有感念。”
說着,在徐行的輕輕招手中,含羞帶怯地坐了過去。
“蔡三嬸的外甥女?”徐行在兩根藤繩上輸入了精練如剛的法力,以防斷裂,笑着說道:“所以你感同身受了?”
“嗯。”連城輕輕應了一聲,不知爲何,垂下的螓首,兩側臉頰紅潤如霞。
徐行聲音明顯輕柔了幾分,幾乎是呢喃說道:“蔡三嬸將外甥女送到府上來,多半想讓我出手幫忙,對了,她那個外甥女怎麼稱呼?”
“好像叫……蔡池碧。”聲音幾近微不可聞,似有幾分不確定?
“陶望三,蔡池碧,秋容、小謝……好吧。”漸漸習慣的徐行,無奈之下就蕩起了鞦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