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水,倏忽而過,不知不覺間連城在徐行處已過了七八日。消息再是遲緩,連城還陽復生的消息,業已傳回到了史家。
史孝廉兄弟自是百感交集,史夫人更是歡喜的差點兒暈過去,攛掇着史孝廉去探望自家女兒,史孝廉有感自年初以來,山東地面不靖,故而攜一應親眷搬到了濟南府城。
早年,史孝廉曾在府城置有幾處別苑,平日閒置着,吩咐老僕打理,這時也沒有太麻煩,二三天就安頓下來。
這一日,廳中,徐千雪着一身粉紅色繡羅裙,端坐在梨花木製的椅子上,所謂居移氣、養移體,自瑣碎家務中解脫的少女,氣質越發溫婉嫺靜,笑着說道:“世伯,聘禮我會讓人隨後送到府上,先定下此事。”
六禮自上古之時流傳而來,至於今日,其實已多有簡化。
史孝廉捋着鬍鬚,欣慰笑道:“一切好說,眼下小女在此處,老夫也很是放心了。”
一旁的史凌雲笑容帶着熱切,道:“侄女也算得償所願了,對了,怎麼不見徐公子。”
心中卻泛起嘀咕,過世之人都能還陽,這個侄女婿,有些神通廣大啊。
“舍弟他正在前面觀中會友,”徐千雪解釋說道。
其時,迴廊之處,連城挽着史夫人的手,一路談笑着,身後還跟着奶孃蔡氏,以及幾個丫鬟。
“兒啊,豈有剛定親就住在男方家裡的道理?”史夫人多日不見女兒,就想勸說女兒和自己回府。
連城搖了搖頭,盈盈淺笑道:“娘,我和徐公子本就不可以常理論之,再說,娘不是已搬到了府城了嗎?多走動走動就是了。”
史夫人見女兒意極堅定,嘆了一口氣,道:“只能如此了,你既想和徐公子寸步不離,娘也不怨你,只是……”
說到此處,四下看了看,附耳低聲道:“成親前,別把身子過早交出……”
“娘,你說什麼呢……羞死個人了。”連城羞喜地低下頭,垂下螓首,低聲道:“郎君他不是那樣的人,”
史夫人悻悻然一笑,柔和道:“你讀過詩書,自小主意就正,爲娘也不該多言,就是怕你被人看輕去了。”
“娘越說越不成樣子了。”連城擡起頭,玉容清麗殊美,端色道:“郎君他愛我敬我,視我如珍寶,他若喜歡,縱是……我歡喜還來不及,豈會躑躅相疑?”
說到最後,終究是少女羞澀盈溢了心頭,低下頭,兩頰緋紅如霞。
史夫人聞言心頭震顫,感受着少女話語中的決心和成長,眼窩就有些溼潤,以手帕擦着眼角:“是爲娘老了,信而不疑,生死契闊,這纔是長長久久的夫妻相處之道,我兒長大了,爲娘此生再無憾矣。”
“娘……”連城頭埋在史夫人懷裡,呢喃道:“娘一點都不老呢。”
史夫人實際還年不過四十,得益於養尊處優的保養,確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不過,你平日起居所用之物,總要搬些過來,還有丫鬟,我也給你撥幾個過來,先在這住着,先定親,擇定良辰吉日後,再行完婚。”史夫人挽着連城的手,一邊向前走,一邊就笑着打趣道:“成親之前,可要搬回去啊,他徐家不能自迎自家花轎吧。”
母女二人說笑着向前走去,午後慵懶的春日暖陽穿過繁茂的林葉,於幾人身後鋪滿一層柔和寧靜的金黃。
……
……
府城·福同客棧
早上,一身荊釵布裙的少女,不施粉黛,行走在大街上,見道旁支個餛燉攤兒,攤主是個面容慈祥的老者,摸了摸自己荷包,銀錢已不多,也就落座,開口要了一碗餛燉,等待過程中,就問道:“老伯,玄淵觀怎麼走?”
濟南府是山東一省之屬,軍民百萬,街道平整,屋舍儼然,兩旁商鋪、民居更是鱗次櫛比,府志曾載:摩肩接踵,揮汗如雨,揮袖如雲。
洪靈芸一路逃難至濟南府,風塵僕僕,已然在府城中盤桓了數日,初至府城,也被濟南府廣闊驚住了,這才猛然發現,時過境遷,自己似乎記不得徐行和徐千雪二人現居何處,只隱約記得似是一家道觀?
問了幾處,赫然發現城中道觀竟有着十餘座,她只得一路打聽路途,一家家找過去問人,有道府城居、大不易,幾天下來,當初於斐贈予的銀子已然快要用盡了。
“姑娘,你說玄淵觀啊?”老者一邊端着熱氣騰騰的蝦米餛燉,一邊笑道:“你可問着人了,這地兒可偏遠的很,你順着這條大街,向東走……”
說着,就將路途說了一遍。
洪靈芸拿着筷子,認真聽着,果然是九曲環繞,清聲說道:“老伯,我複述下,你看可有錯漏。”
然後,將老伯之言,一字不差複述下來。
老者此刻已是挑起了拇指,讚道:“姑娘記性真好,只聽一遍就記住了。”
“謝謝老伯指路。”洪靈芸得了讚美,臉上倒也沒有多少歡喜之色,如今家破人亡,背井離鄉,哪還有什麼心情呢?
低頭小口食着餛燉,不知爲何就想起自己爹孃,顆顆淚珠落在了碗裡,愛潔成癖的少女,往日或就擱下不吃了,但想起眼下囊中羞澀,若不食,也不知能不能有力氣趕到玄淵觀,這般一想,心頭就更是委屈,雙肩抖動。
“希望這次不會無功而返。”洪靈芸抽了抽鼻子,默默想道。
遠處的一桌,方至濟南府的於斐之子,於瑱和自家西席方及落座,要了兩碗餛燉,不遠處僕人侍奉着。
於瑱十八九歲,面容俊朗,但眉宇間蘊藏一股鬱郁氣,方及落座,就和西席老師蒲奕低聲道,“老師,父親也是正經的二甲進士出身,當年也館選了翰林,可經年宦海沉浮,都在六七品裡打轉,這官是越做越小了,離金陵時,我聽章閣老家的公子說,父親這次恐怕要被罷黜職位,留用軍前。”
“於公雅量高潔,視名位如糞土。”蒲奕四十多歲,頭戴秀士文巾,無聲笑了笑,目有睿光,斟酌着言辭,寬慰道:“而且於公今年剛過四十,雖七品位不高,但這些年自京中到地方輾轉,功勳卓著,早已簡在帝心,眼下形勢不明,恐怕也存着磨勘保全之意。”
有些話,蒲奕就不好和這於家公子哥挑明,一旦周帝真的立楚王爲嫡,於斐必得楚王重用,自是感激涕零,肝腦塗地。
於瑱嘿然一笑,心頭實有些不以爲然,突聽到身後哭聲,皺了皺眉,回頭看去,卻見一個梨花帶雨的少女已盈盈起身,付了銀錢,徑直離去了。
“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古人誠不我欺。”於瑱匆匆一看,也沒放在心上,金陵十里秦淮河再多絕色佳人都見過,就只當個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