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昜走在街頭,夜裡五顏六色的燈光,在擠眉弄眼地朝他眨着,就如伯父精心安排的那場戲。程美若陪他兩三年,也如一場戲,就連他歷年創作的那些畫,也如一場戲。他留在老媽身邊的那些畫呢?還好好的嗎?他大腦裡感覺只有問號漫天飛,沒有去處,憑由腳步帶路。那些飄來飄去的問號,最終都被生理本能抑制住,他想找個女人玩玩。他自己沒察覺,腳步已踏在女人的舌頭上,還只需走幾步,整個身子就進入了女人的嘴巴。一些豔男俊女如幽靈般地從他的身旁飄過,當然,他不會關注這些,他已把注意力集中在門口那些大小姐老小姐的身上……他擡頭,“癲瘋女”三個發光字,像程美若那雙顧盼生輝的眼睛在那拐彎處凝望。“瘋癲女?瘋癲女?瘋癲女是個什麼東東?好玩不?”他嘴上問,身子卻一閃,飄了過去。
癲瘋女澡堂內的燈光昏暗,粉紅粉紅的。
龔昜腳還未踏入門內,迎面就飄來了個妖精樣的女人,只見她眉毛畫得凌亂,脣紅塗得像鋸齒,紅條條的,她還說:“老公,快來呀!……”
難道這就是癲瘋女?後聽那妖精般的女人又說:“昨天晚上你來過的,找我們葉菊兒……”
龔昜不由發笑,癲瘋女的魔力還真了得,簡直比迷魂散還迷魂散。
妖精樣的癲瘋女把龔昜引到了地下室,龔昜被安排在一個小房間,房間內的燈光比其外更暗,澡堂,這就是澡堂呀?暗暗的,怎麼幹事呢?黑燈瞎火,那已不是朦朦朧朧了,只是手洗和機洗的區別。在這裡,女人不外乎是一臺**機器,啓動這臺機器運轉的是幾張鈔票。既然跟機器**,你說還帶有感**彩嗎?男人就是這副德行,精神上的愛和肉體上的做,完全是可以分別對待的,他跟程美若的愛算精神和肉體的自然融合,可……如此的美好,他今生還能遇到幾件呢?估計遇不到了。
見龔昜木木地站着,妖精樣的癲瘋女推了他一下,說:“進去吧!如果你膽小,就可以走人!我們這裡從不缺客人!”
裡面卻傳來了叫罵聲:“還不進來呀?快點進來噻!在外磨磨蹭蹭什麼?沒見過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裡面的世界也很快活!”
魔力散發了開來,緊緊圍繞着龔昜飄來飄去,他的腳慢慢地不由移動,幾步上前,像名奔赴戰場的戰士。男人最抑制不住的就是這股衝動,有多少男人都敗在了這股衝動面前,它來得煩躁魂不守身坐立不安,像一條堅挺的直線;它去得卻如閃電,幾分鐘後彷彿未曾發生過,又可以靜心思考耐心做事,就好比一條精疲力盡的曲線。人生就活這兩條線,線直了想辦法使其變彎,彎段時間後,又要變直,反反覆覆,樂此不倦。
衝動進去後,確切點講,是衝動了幾次後理智才稍稍恢復點,龔昜才忍不住地問:“感覺還真不錯!你真是癲瘋女?”
龔昜聲音很小很小,但仍被這個癲瘋女聽到了,只見她一掙脫翻轉身來說:“怎麼不是真的?老孃還騙你?你說你有幾個頭嗎?我們這癲瘋,還花了老孃不少錢去培訓了的。培訓你該知道吧?別傻傻站着,老孃還得趕着時間賺錢呢。要再幹,就快點!傻站着幹嘛呢?你的時間不是錢,我的時間可很值錢喲!快點!”
龔昜卻大聲叫了出來:“媽!……”
“媽?還娘呢!年齡大的就叫媽?叫着求歡呀?看不出來,你這客人還真變態!”
“媽!我是龔昜呀。”
“你是龔昜?龔昜是哪個?哪個是龔昜?”
癲瘋女顯然不信,慌慌張張的手往牆上一按,隨即日光燈閃了幾下,把這個房間照得亮亮堂堂。
龔昜把老媽蘇一氼拉扯了出來。
冬夜,確實有那麼點冰冷了,龔昜像狼樣嚎叫,兩眼滾出的淚水,在大街小巷裡流淌,他拉着老媽狂奔,情願奔到生活的盡頭。這就是生活呀?這就是命運嗎?
“龔昜啊,不要跑了,再跑,媽媽可要倒了。”
“繼續跑……”
話未完,龔昜就歪倒在馬路邊,老媽蘇一氼蹲在他的身邊,上氣不接下氣。
時間差不多是午夜過後,街上行人比較少,燈光分外冷眼,一陣冷風吹掃了過來。
龔昜被冷風吹着,忙叫:“颱風!”
“美若,快跑!颱風!”
起身,龔昜拉着蘇一氼又跑。
“龔昜,我是你媽。你這娃兒,瘋了嗎?”
跑了幾步,龔昜纔回頭,意識清醒了,藉着路燈光,他細細端詳了老媽半天,久久說不出話來,淚水再次洗面。
蘇一氼開始哭笑了起來,淚水打溼了她那張漂亮的臉。
“都是媽媽的錯,都是媽媽對不起你,作孽呀!作孽呀!我上輩子肯定是作孽多端啊。”蘇一氼又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多星期了。”
“那你回家沒有?”
“回了,紅姨說你病了在住院。我本想回家第二天就到醫院去看你。哪料到?伯父接連給我安排了這樣那樣的活動,一天見這個見那個,搞得我一直抽不出時間,原來他是有……我問他們,您住在哪家醫院?他們也不說。我心裡感覺是不大對勁。但也沒有想到會這樣。”
“你畫傻了吧你!你跟你老漢一樣傻!你現在知道了吧?我是在住院呀,住在妓院!那你問了你伯父沒有?關於畫的事。”
“問了,他說,要我問你。”
蘇一氼大驚,也怪自己,她說:“龔德載那個狗東西!老奸巨滑,不擇手段,騙我,用他的身體一次次騙我,每騙一次就帶走一幅畫!畫展後,我把你的畫保藏在我的臥室裡,沒用幾個月,就被賣完了,……怪媽媽,上了龔德載的當……你把媽扔到江裡餵魚算了,這個還有什麼活頭哦,啊?……你也是,怎麼會來這鬼地方?你呀你,老跟媽媽說,你在外很好,生活得不錯,今天,媽媽見到你,在這樣的地方碰到你,媽媽寒心啦,寒心啦,這麼多年了,你心裡一直衝不垮那道坎,你現在該知道了吧?那道坎已經被你一天天一年年修成了萬里長城,把你自己活活擱在了幸福的塞外。你現在感覺痛苦了?晚了!都統統晚了!”
“畫被他賣完後不久,他便發現了我同龐亞在房間裡……藉此爲由,就把我趕出了龔家,離婚了,我……死也心不甘啊,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他這恩我不知道恩在哪兒了?你不知道,他竟然安裝攝像頭監視我!他就是一混蛋,這輩子遇到他這樣的男人,算我瞎了眼!瞎…了…眼!”
“不要說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要怪就怪你自己,我以前不是沒有提醒你,要爲自己留條後路。可你這條後路就是這樣留的?留給誰看呢?我早知道老漢是怎麼死的了?你罪有應得!誰叫你管不住自己?我就不懂了,你除了幹這個,難道就不會幹其他工作嗎?我現在真有點後悔,我這輩子怎麼做了你的兒子?我感到……感到,好像那些房子怎麼在陪我跳舞?”
天旋地轉了一陣,龔昜才定了定神緩緩地說:
“以後你就不要再回那鬼地方去了,先找套房子住到,再找工作。你兒子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蘇一氼嘴動幾下,卻發無聲,兩眼瞪着兒子,一步步地離遠着兒子。
“媽,您……”
“你回來了!哈哈,你看你這模樣,你是收垃圾倒賣的嗎?你回來頂個屁用!你再怎麼也是個畫家?怎麼就混成了這樣?算了!我想通了,我罪有應得,我弒夫**,哈哈!癲瘋女澡堂這個名兒好,我喜歡,我喜歡……請相信,它就是一塊我最好的墓地!我就地一躺,一張無比纏綿的牀,娛樂天下任何兒郎!”
“媽,你就別再說啦!我們先去租房。”
龔昜拉着老媽蘇一氼的手,步伐沉重地走着,像陣陣滾雷敲打着地面:
這個世界真他媽的太有意思了!真他媽的太有意思了!真他媽的太有意思了!……真他媽的…太有……意思了!他龔昜大畫家的畫呢?沒畫的畫家還是畫家嗎?市美術協會照常召開關於他的美術作品研討會,可他的畫一幅就沒有了,怎麼沒有?他不是帶回來一些嗎?
老漢龔德藝那張污黑血紅的臉,又在龔昜的眼前閃現了,污血在往下滴,懸吊在了這座城市的上空,形成了雨,人們說那是酸雨;血流如注,翻翻滾滾,人們又說,將有暴雨。人們說得都不對,他認爲,那是淫雨。
老漢那張臉,在夜空裡飄遊,兩眼裡翻滾着兩個影子。瞳孔放大,有點像一幅畫了,不!像電影鏡頭,兩條**的身體,活像兩條蛇,在纏繞在翻滾。另一隻眼裡,卻只有蘇一氼,見她一手打開了藥瓶……
龔昜頭腦昏昏沉沉,他們母子摸索了半把個小時,纔在一梯坎旁找到家旅館,他衣褲就沒有脫,躺在了牀上。還能睡得着嗎?他的世界已成活火山噴發後的泥漿糊,開始變得如宇宙般地混沌,隱隱約約中,他看到了星星和月亮。月亮在他耳旁竊竊私語,聽聲音像是程美若,她的手指變長了,像一枝枝閃耀着色彩的畫筆。只見她雙手抓住他的頭用力一撕扯,瞬間,他的頭被撕成了兩瓣,一幅幅畫從腦瓣中輕飄飄而出。很快地,他的頭就像被太陽烘烤般地萎縮,然後消失在晴空萬里。
龔昜真想,失去這該死的記憶,忘掉他這些年的流浪經歷,忘掉程美若生前帶給他的幸福快樂。在他離開那小島的時候,他去了他和她曾經居住過的那個地方,雖然一切在重建中,但他好像感覺在抹殺他的美好回憶。抹殺也好,反正,這個讓他傷心的地方,他再也不會去了。
在那段時間,冬子駿時常打來電話,安慰他龔昜,後來,他發現,冬子駿不是在安慰他,卻是在安慰自己。在他離開那小島的前一天,他收到了冬子駿用郵件發給他的請帖,請帖中附上了冬子駿和杜筱筱的婚紗照。他的回覆是“恭喜你們二位喜結良緣,忘掉程美若吧,我要把程美若的遺物交給她老爸,估計到時會趕上你們的好日子。”
值得龔昜內心很慚愧的是,程稅老頭,並沒有責怪他,反而,還蒐集了很多關於程美若的遺物,打了個包,叫他帶走。他帶得走嗎?他連自己都帶不走了!既然帶不走,就不帶了,他把程美若的遺物帶到了湖泊上的鐵索橋上,那天,風吹得特別有勁,那鐵索橋搖晃得特別厲害,他也沒有顧及那麼多,站在橋上,一點一滴地把程美若那些遺物往下丟,往下丟……就那樣,總算向程美若來了一次最後告別。
發生了這麼天大的事兒,龔昜也沒有打算睡覺了,他翻轉起來,看到老媽蘇一氼在另一牀上卻睡着了。瞧老媽那樣兒,睡得很坦然,很舒服。老媽的確是個美人兒,聽那剃頭匠的老頭說,程稅老頭也說,老漢和老媽每晚在湖上的船上,遠遠地聽,肯定會被很多人認爲是動物發出的叫聲。他們也會這麼瘋狂?瘋狂是不是愛的美麗註腳?可老媽一直不認這帳,沒有去過那地方,誰信呢?她沒有去過,那街頭巷尾會有那麼多的人記住他們的模樣?那裡的人們會把他們倆的故事掛在嘴上?也許,老媽也不想讓記憶殺回來再傷她吧?
接下來,咋辦?龔昜用力撕扯着自己的頭髮,本來,他想這次回來,跟一家人好好相處。程美若只給他留下一樣好東西,那就是珍惜,珍惜曾經愛過他現在仍愛他的人。伯伯和老媽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深愛他的人,這麼多年,他一直不聽話,爲老漢的事情跟他們鬧,現在仔細想來,無外乎都是傷心人傷傷心人。可是……這已是雪上加霜,前些天這座城市裡就在下雪,今天晚上怎麼就不下場暴風雪呢?下場暴風雪,就可以攜帶着他的憤怒一頭撞進另一個更深不可測的世界,那樣肯定出就不來了,幹嘛要出來呢?或許那個世界才更美!
能把龔昜帶入那個世界的,或許可能還是他自己,這麼說,那就再畫一幅畫吧。誰叫他是龔昜大畫家呢?他從來沒畫過這樣的畫,這幅畫的要求是,需要一千枝鉛筆,不要什麼爛畫筆,什麼顏料都要,最好血紅不分,纔有視覺衝擊力。不知能否把畫畫成?碳素鉛筆一定削得尖利,那樣畫起來才得行宜手。他開始謀劃,開始構想,他的周圍一片漆黑,心裡像有千百萬條小毒蛇在吞噬,那個痛啊,那個麻木啊,毒液滲透到了他的大腦裡,演繹成了一幕幕瘋狂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