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美若那天看龔昜大畫家,看得發呆發癡了。見光着頭黑瘦矮的龔昜走後,她本孤寂了兩年的生活中,又像被外界什麼東西把體腔內的空氣抽了,坐在冰涼的膠板凳上,她彷彿看見了自己窒息的亡命掙扎。她心裡明白,包括父親那天當着龔昜大畫家說的那番話,父母早已當她是個植物人,父親很希望週末都叫他的學生來吃飯聊天,爲的是找到有兒有女做父親的感覺,原因是他們在兩年前的一個春天失去了他們的寶貝女兒——程美若。
程美若不願提起過去,更不想讓父母知道她並不癡也並不呆,更不瘋顛,兩年來,她裝得像模像樣,爲的是逃避!到底逃避什麼呢?她說不清,但須知道,她在二十四歲的生命中曾遭受了一次重傷,重傷得她寧願癡癡傻傻一輩子。
龔昜的來到,她程美若再也裝不下去了。再裝,就是自欺欺人了,就是他孃的狗屁犯罪了。再裝,就會錯過,就會擦肩而過,就會釀成終生遺憾了。再裝,她心裡的那個自我會果敢跳出來進行挑戰了,此役不戰必成禍,善哉,阿門!入佛了,被亂扔在深藏在書山或抽屜裡的現在還死死沉睡的愛,快點醒吧!快點出來吧!快點!還不跟本姑娘快點!情也尾隨其後,排成方隊,大刀、長矛、銅錘……在房裡亂開了,真沒有任何預兆,更不會發張營業執照,就那樣沒有任何準備地亂開了。 ,
湖泊,在昨晚狂風暴雨的洗禮下,除了水位增高了,和湖旁的花花草草變得更清亮鮮豔了,似乎沒有什麼異樣。如果說有異樣,那就是湖邊小白屋門楣上掛的“浪人居”牌牌被風颳走了。
湖岸上的鵝卵石小路上,在大太陽沒出來前,會有很多成雙成對的老人,他們有的小跑,有的蹦跳,還有的老人戴頂太陽帽向水上支出釣竿垂釣釣……也在昨天傍晚,一個自稱叫郭樸的男人陪他母親散步,來到龔昜的小白屋旁,跟他神侃了半天。其中,讓他感興趣的是,郭樸講他在西藏當偵察兵的日子裡的那些驚險片段,後又問他這個大畫家去過西藏沒有。郭樸還跟他講了幾句西藏話,說雪蓮是長在西藏的情人,那裡的天空和雪山以及藏人的生活,該是很多畫家的筆下向往。
是啊,這次龔昜本想去西藏,可……不過在這裡,他隱隱感覺會打開一個關於他父親的世界。後來,他又去找過那個理髮匠老頭,是因爲程老頭送給一本書給他,內容裡就提到了他的父親龔德藝。理髮匠老頭被他問及很多事情,一時把老頭搞懵了,“你提到的那個高個子年輕畫家,我見過,他經常在湖邊畫什麼。你說的那個女人,我上次不是給你說過嗎?至於他到底姓什麼,我不知,往後的幾年,他們還回來小住過一段時間,說是從北京過來的,當時,那女的手裡已經牽着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
“是的。怎麼?”
“沒有什麼,我只是問問。”
龔昜又想起了他去過的敦煌。流浪到敦煌莫高窟,仿若他這條充滿靈性的涓涓溪流沖刷到了歷史的藝術洞穴,他或許就是當年雕刻宮殿的某個工匠,穿越了十六國、北朝、隋、唐、五代、西夏 、元的藝術天空,拋下那些泥質彩塑和壁畫。這是歷史的印記,當下沒有幾人能搞得懂。搞懂了就不是歷史的高深的藝術。他在那裡呆了幾年,算勉強搞懂了一點點,真的只搞懂那麼點點。
昨夜的電閃雷鳴,龔昜以爲他的小白屋會被劈成煙飛雲散,他打開門,見小白屋被洗刷得更白了,卻見“浪人居”的牌牌悠哉遊哉地漂浮在湖面上。
“寶貝,往哪裡走!”
龔昜笑着喊,木牌牌上卻反射出魚鱗點點,似乎在給他翻白眼叫板。他穿條短褲走了出來,四處張望,不見長竹篙什麼的,嘿嘿!看來要老子同你洗鴛鴦浴了,他便一頭扎進了翡翠般的湖水裡。
潛水的感覺,好爽!龔昜拿到了牌幅,用牙齒叨着,牌幅銀亮亮,而他的小臉黑黢黢,那樣子有點像水妖。他在水裡躺着,感覺四肢成了船槳,划動着、把玩着這一湖萬頃碧波,那心情兒啊,說愜意吧,好像差點韻味?說他孃的爽歪歪?還是開心得要死?水裡的世界,才真是沉沉浮浮流流浪浪的世界。一時真搞忘了自己從哪裡來,隱隱地明白自己要到何方去。
或許是那種水裡無拘無束的自在,龔昜竟然在水裡翻起了滾。天!這位流浪畫家,不會在水裡跳街舞吧?或者把自己當成了一尾游魚?
當翻第四個滾的時候,龔昜見着小白屋門旁站着一個女孩。
龔昜只好停止了表演,上得岸來。
是神經女孩!龔昜笑兮兮地問:“大太陽天出來,不覺得熱嗎?”
“不覺得,你挺涼了一陣喲。”
龔昜聽得有點像神經錯亂的話語,其實,面前的這個穿着天藍色長裙的女孩是真神經,他畫畫時還不是神經兮兮?
兩個精神病人,就這樣相遇。
“秋天了,不大熱了。”
神經女孩望望天回答,又遠眺湖泊上的鐵索橋,然後,才把有點幽暗的眼神放到龔昜身上。
龔昜聽傻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幾月幾日了?秋天了還會這麼熱嗎?跟精神病人打交道,不以瘋對瘋,可能還不行,於是也說:“吃過晚飯了嗎?你喜歡天黑了一個人出來散步?天快黑了,我要睡覺了哦。”
龔昜便朝屋裡走,轉身把門關上。他打開電扇,張開兩腿,坐在膠板凳上,吹着風,但腦子隨即閃過一個念頭,有精神病的人通常器官感覺麻木,神經女孩不會還沒有走吧?程稅兩老口子,當沒生她這個女兒樣。到了他這個大畫家門前,居然讓一個有神經病的女孩站着曬太陽,人與人之間不該是這樣吧?她也許走錯路了,也許原本就要到處亂跑瞎逛,不管怎樣,應該叫程稅來,把女兒領走。
門開了,神經女孩面朝着門站在門檻上。
門檻有點寬,否則,門一開,神經女孩就會撲進龔昜懷裡。
龔昜見這女孩兩眼閃閃,汗流如雨,心裡有一種很難受的感覺,他一手把這女孩拉進了屋,然後搬電扇對準她吹。
“你想吹死我呀。”
器官不麻木,有感覺,龔昜聽後就後悔,暴熱後怎麼能夠暴冷?他自己才神經錯亂瘋顛瘋顛的。
“那就不吹了,程美若,你能聽到我在說什麼嗎?”
“我的耳朵沒有聾。”
“那好,休息一會兒,我送你回家。”
“爸媽還沒下班,我就在你這裡玩好不好?我要看你畫畫。”
神經女孩有點像十一二歲的小孩,正在發育智商。
“好吧,我畫時,你只看,千萬不要鬧!如果你不聽話,我就提起你的兩條腿腿順手一扔,緊接着你會聽到一聲‘啪’,你知道是什麼聲音嗎?”
龔昜像對不懂事的小女孩說。
“知道。是親嘴的聲音。”
“親嘴的聲音不是‘啵'嗎?”
“我想親重點不可以嗎?”
“親得‘啪啪’響,你以爲是手巴掌打屁股嗦。”
神經女孩破天荒地,屁,簡直就是開荒,從她花蕾般的臉上緩緩地飄舞起了花瓣,笑就那樣盛開而出。
龔昜看神往了,仿若落英繽紛!他的腳步不由得深深淺淺地陶陶醉醉地歪進了這一座花團深鎖的宮殿。
宮殿門開了:“你畫呀,我就坐在你的後面。”
“坐在後面看得到嗎?”
龔昜回頭,才感覺自愧不如,還是用自慚形穢比較好!神經女孩的視線完全可以從他的頭上穿過,這哪是個小女孩?大姐姐,程大姐嘛!
程美若笑容滿面地看着龔昜回頭臉上的由黑變成黑紅,往下看,見着了乾瘦的手臂和差點被翹破皮的肋骨,以及像一把木水瓢的肚子,再下面就是短褲……一瞬間的乾瘦。世界上爲什麼會有這麼瘦的人?非洲那些饑民夠瘦吧?沒想,眼前就有這麼一個。毋庸置疑,這肯定是她見過最最瘦的人。她看了一會兒,去把門打開,才輕輕地轉着在房間裡走動,從不同角度頎賞龔昜大畫家作畫。
欣賞了一大陣,程美若才問:
“龔昜大畫家,你可不可以不畫畫?”
程美若石破天驚,想叫大畫家龔昜停止手中的畫筆。
龔昜一猛震,像勁風搖撼着大樹,附以一笑,神經女孩又在神經錯亂胡言亂語莫名其妙了。
“不畫畫,還是大畫家嗎?”
“畫畫,將是大大畫家嗎?”
程美若像是同龔昜玩對仗句,龔昜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生活裡,空就空了嘛,偏偏他要鑽進來,既然這樣,她將結束精神病人的日子,那龔昜也該結束畫畫的痛苦日子。觀看了龔昜大畫家幾個小時的作畫,她認爲,龔昜的內心世界很黑暗,龔昜的內心世界裡閃煉着瘋狂瘋顛的種子,她現在還不知道龔昜的現實生活怎樣。畫畫的人,天生的是頭髮冗長,鬍鬚狂張,衣衫不整?這就是所謂的藝術家派頭?誰希罕?非虛無到瘋狂,才能一筆揮就成名畫大作?非瘋野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窮困潦倒倒,乾瘦矮小纔算追求藝術上的登峰造極?奇形怪狀,藝術輝煌的前鋒,卻又是藝術家本人的心底陰暗。不經歷苦難,就不會觸擊到痛苦的神經,不觸擊到痛苦的神經,就不會發出奪目的靈感,沒靈感,就不會有名畫作。名畫作,是奇形怪狀的表現和張狂,所以世人看上去,它總是那麼美不勝收麗傳不衰。
可作爲創作美麗的本人呢?
程美若在大學裡學的是哲學,她對西方藝術史和東方藝術史,都逐一學習過,但談不上研究,如若不在兩年前發生那樁令她足以拿一生瘋顛虛耗的慘事,或許她應是在某大學哲學系裡讀研究生了。濟世之人,像政客,賈商……往往風光無限。遺世之人呢,大多數命運多坎坷,生活很艱難。爲什麼呢?她在這間小白屋裡轉,仍在欣賞乾瘦的龔昜作畫,偶爾頭朝外,可以遠看到湖水盪漾綠波翻滾,她才驚覺,大畫家就是大畫家,整整畫了一個下午。
看來,龔昜快畫瘋了,他好像忘了他的屋裡還有一個程美若。
程美若也瘋了,她好像忘了龔大畫家在作畫。見她上去拿了調色板,直往外面扔。
龔昜手中的畫筆,慢慢地點在空中,後仍在畫布上塗抹,畫架上的畫布被撕掉了。
龔昜才從沉迷中醒來,對程美若吼道:“你瘋了呀!你這是幹嘛?我快要畫完了!”
“你是畫完了呀。”
程美若回答,毫不憐惜地把畫布扔進湖水裡,轉身回來,準備搬仍畫架。
龔昜吼完,才聽明白,纔回到現實:這個女孩本就是瘋子,她發瘋了?今天怎麼這麼倒黴?畫了快三十年的畫了,第一次見一個女孩把自己的畫撕了,扔了,居然還要扔畫架,瞧!她的臉上居然還露出神經兮兮的壞笑?還是傻笑?
龔昜看呆了,又見畫架飛出了小白屋。黃昏,似乎提前來到了小白屋裡,幾塊光斑反射在他光光的頭頂上,像和尚的戒疤。剎那間,他真感覺自己也隨畫架重重地落入了水裡,一時飛濺起的雪白浪花朦朧了雙眼,他只好喃喃自語:“要賠的,要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