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玉白雪在“冥嶽門”的地位,其實是部半生血淚的浮沉史也不爲過。
雖然名義上是“天下第一君”君逆天的妻子,但“門主夫人”這四個字對玉白雪而言,卻毋寧是太過沉重的裝飾。
從一開始就不是自願成爲君逆天的妻子,玉白雪在門內的日子,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深居簡出,二十年來從未踏出過“冥嶽門”一步,大多數的門人均從未看過他們這位傳說中的“主母”在門內某些激進派的眼光中,玉白雪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冥嶽門”的罪人。他們認爲這些年來冥嶽門勢力停滯不前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爲君逆天爲了不喜歡見血的妻子,刻意壓制對外擴張的腳步,甚至默許“白道聯盟”的成立,這種種利人損己的行爲,都是因爲玉白雪。
君逆天在生時,憑着“閻皇”的絕對權威統治,所有人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等到君逆天“陣亡”在生死峰之後,情況便大大不同了。
“玉白雪根本就是一個不祥的禍害!‘玉皇宮’因爲她而導致滅門覆亡,門主也爲了她而受陷中傷,纔會在連串激戰中英年早逝,她的大女兒也是被她害死的,親生兒子又對她懷有不正常的感情,任何與這女人沾染上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在有識之士的眼中,這樣的說詞根本是從結果論單方面去扭曲、充滿似是而非與惡意的言論,偏偏這世上有思想的人太少,而道聽途說的人又太多,最後演變的結果,就是玉白雪簡直變成了一個移禍世人的“九尾妖狐”要求處置或是放逐她的聲浪甚囂塵上,幾乎就要演變成暴動了。
在一面倒的輿論中,以堅定意志如巨巖對抗海浪拍擊,唯一站在反方立場的一人,便是君逆天的大徒弟──天下第三!
以鬼火般的眼神和緊抿的嘴角獨排衆議,那副深沉的威嚴甚至讓人想起君逆天在世的時候,天下第三並沒有解釋原因,事實是他對玉白雪也談不上什麼個人的喜惡,但他知道玉白雪是君逆天所重視的人,這就夠了!
天下第三並沒有刻意把自己定位成君逆天意志的繼承者,然而他知道這是唯一能夠報答恩師養育之恩的方法,不管世人如何看待他或是說他也好,我意即我行!
靠着天下第三堅定的守護意志,玉白雪終於可以在君逆天亡故後,仍然繼續留在“冥嶽門”雖然這未必是後者想要的結果,但是玉白雪確實也沒有更好的去處,毋寧說當事者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埋骨之所了。
早已失去任何生存意志的她,之所以沒到另一個世界的唯一原因,是因爲她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親生兒子產生了她所擔憂的恐怖變化,那唯一能制止他的只有自己!
而現在就是她挺身而出的時候。
聽到玉白雪親口答應自己的要求時,逆天邪眼中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喜色,但隨即恢復平常,微笑道:“娘果然是明白人,那我們這就走吧!”
玉白雪望着逆天邪,欲言又止道:“你……你到底是……哪一個天邪……”
場中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明白玉白雪問這句話的真正用意,逆天邪露出一個優雅至極、無可挑剔的完美微笑,淡淡道:“我以爲,這個問題,娘早該知道答案了。”
玉白雪嬌軀一震,美目掠過無法形容的哀傷,低垂着頭道:“是嗎?天邪他……終於也……”
逆天邪笑道:“娘說的是哪一個天邪呢?我明明好好的站在娘面前啊!”
玉白雪勉強擠出一絲無奈微笑,道:“沒事,我們走吧!”
天下第三就在這時出言喝道:“等一等!”
逆天邪聞言回頭,目光閃過一絲冰刃般鋒銳冷酷的殺意,但嘴角保持的微笑卻依然是無懈可擊:“大師兄,我娘都已經親口答應說要跟我走了,你還要繼續多管別人的家事下去嗎?”
天下第三臉上是一種覺悟了的執着:“我不會違背師傅他老人家生前最後的遺願,師母她一定不能跟你走……”
逆天邪聞言只是冷笑不已,但在場的人無論遠近,都忽然感覺到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之手緊緊掐住,連大氣也喘不過來的壓迫殺意。場中一些次級的高手終於意識到,逆天邪並不是空口說大話或是和他們說笑,而是確有殺光衆人的實力!
場中的冥嶽門人沒有一個是弱者,其中更有不少是出生入死、浴血沙場的戰士,可是他們現在的確都感應到一股久違了的戰慄感覺……
彷彿很久以前,當他們還未練成武功之時,在野外遇見老虎或豹子的感覺,那種像是整條背脊浸在冰水裡的寒意,一種像是遇上“天敵”一樣的感覺……在這個銀髮少年面前,他們彷彿只是一羣待宰的羔羊。
場中只有玉白雪一個人感覺不到這股戰慄殺意,顯見逆天邪的修爲已到收放自如、隨心所欲的地步,“末那識”之高明即使君逆天、丁塵逸復生也不過如此。
逆天邪就維持着原來姿勢不動,但是衆人身上的壓力卻是有增無減。
“大師兄,如果你再繼續堅持要擋在我前面,那麼我就先殺掉這裡的所有人!你是沒可能阻止我動手的,那後果你自己好好想吧!”
“你……”
天下第三氣得青筋直冒,心底卻明白逆天邪所言並非誇口,以前者剛纔所表現的身法來看,若是要刻意避戰並濫殺無辜,天下第三並沒有絕對的把握不會殃及池魚,他明白因爲玉白雪的事情,門內已有許多人對他的領導方式出現疑問,如果他今天仍執意爲了保住玉白雪而一意孤行,甚至因此犧牲門人性命,那他今後將很難再以門主的身份領導衆人。
逆天邪就是看穿了這點,才以衆人的性命爲交換條件要脅他。
正當天下第三騎虎難下之際,玉白雪忽然對他說道:“第三世侄……”
“師母……”
天下第三在開口前確實感受到一種異樣的窘困,印象中,這還是玉白雪第一次主動和他開口說話。
玉白雪臉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釋然,雖然很難相信,但天下第三確實感受到一股與“閻皇”君逆天類似的威嚴,從玉白雪的身上散發出來。
“我想求世侄一件事。”
“師母請說,但叫我能力所及,必爲您辦到。”
玉白雪露出一個異樣的微笑:“我想請你讓我和我的孩子離開冥嶽門。”
“這……”
儘管早已隱約猜中玉白雪的要求,但當對方真的開口提出這爲難的要求時,天下第三還是忍不住一愕。
玉白雪以無人可以拒絕的柔婉語氣道:“世侄,種其因者得其果,現在便該是我自食其果的時候了,希望你可以諒解。”
“師母……”
天下第三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當他看到玉白雪那一臉覺悟的表情時,他就明白自己再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了。
不愧是“閻皇”君逆天看上的女人,論智謀、論膽識都絲毫不遜色,若非命運作弄,他倆本該是一對神仙佳侶纔是。
天下第三搖搖頭,試着把這個太過可笑的假設驅出腦外,再開口時,語氣透着一絲的敬重。
“我知道了,師母,如果那是您的願望……”
玉白雪微笑道:“多謝你了,世侄。”
笑容裡帶着一種此生不會再見的感激與道歉。
逆天邪來到玉白雪身邊,對着天下第三道:“你該感到慶幸,今天是我們母子重逢的大好日子,所以我不想見血。”
天下第三沒有再多說什麼,此時此地多餘的話語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喪氣,他只是冷冷的看着逆天邪的右手握上玉白雪的纖腰,在她耳旁柔聲道:“可以走了嗎?娘。”
玉白雪微微一頷首,逆天邪長笑一聲,帶着前者沖天而起,去勢猶如天外流星,轉瞬間兩人已失去了蹤影。
天下第三望着兩人遠去的方向,眼神若有所思,半晌後以只有自己可聞的低語道:“種其因者得其果……等待我的結果又會是什麼呢……”
逆天邪絲毫不避母子之嫌,以極其貼近的距離摟着玉白雪飛奔,享受着那股溫香在抱的滿足,臉上露出罕見的真誠愉悅微笑。
玉白雪的心情則較其子複雜難受的多,對於她這個深不可測的子嗣,玉白雪的感覺是怕多於愛,她能從其子身上感受到一股無可掩飾的邪惡慾望,而且那邪惡很明顯的是衝着她而來,讓她每望向其子一次,便感覺到一次惡寒。
但與此同時,一股強大的男性氣味,以及說也說不上來的奇異感覺,像海浪般不斷拍擊她的心靈,讓她全身流斥着一股彷彿電流通過的異樣快感。
三十七年來,玉白雪除了君逆天外,從未與其他男性如此親近過,然而即使是君閻皇或是“雙槍”譚子龍之流,也不能帶給她這樣的感覺。
然而,在體會到這股異樣快感的同時,同樣強烈的罪惡感也一樣侵襲着她的心靈。
──玉白雪啊玉白雪!你到底是多麼不知羞恥的一個女人?連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抱着,也會讓你產生快感嗎?
玉白雪深陷於自責與快感之間的漩渦中掙扎,所以她一直沒發現到,在他們去路的前方,一道明亮卻不耀目的白色光柱忽然沖天而起,更沒注意到當逆天邪發現那道光柱時,臉色明顯的沉了一沉。
“看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竟然連‘菩提法座’的聖主也親自出動了。哼!不管是三百年前還是三百年後,本帝又何嘗怕過你們了?敢壞本帝好事者,神阻殺神,佛阻殺佛!”
逆天邪異樣不快的語氣把玉白雪飛奔的思緒拉回現實,當她的視線注意到那道光柱時,不由訝道:“那……那是什麼?”
逆天邪冷笑道:“不過是個愛裝神弄鬼的老禿驢而已,只是飛近身來的蒼蠅不得不把他拍掉,娘請再稍等我片刻。”
“你……你又要殺人了嗎?對方未必是衝着我們而來,就不要再節外生枝了吧!”
逆天邪笑道:“娘真是菩薩心腸,可惜有些時候事情未必是我們想了就算,人無犯虎心,虎有傷人意,到最後一定要以一方的死亡或是臣服,作爲結束。”
逆天邪說完,去勢忽然一個大折,投往光柱的方向而去,不容玉白雪再有任何表示,臨空降落在光柱前方,然後他們便同時見到了光柱中的人影。
與“裝神弄鬼的老禿驢”完全相反的形象,光柱中的人一襲白色僧袍,一頭白色長髮勝雪欺霜,無風自揚,臉孔出奇的年輕,肌膚嫩滑有如新生嬰兒,但那雙看透世情滄桑的深邃碧眸,又與其外貌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的眉目間透露着一種彷彿菩薩般的慈悲祥和,又帶着一種溫和但強大的威嚴,氣勢由內而外,發於天地,又似是與自然共生,從外表看來感覺不出一點武林高手的味道,但曾與君逆天那樣的絕世強人朝夕相處的玉白雪,卻沒來由的感覺到對方是與自己先夫同等級的高手。
證據就是他的身體在光柱之中,光柱是由他的身體而散發,上接天下連地,雙腳凌空半尺。一切彷彿不可思議的神蹟,在他身上卻是發生得那麼自然,給人一種如仙如聖的感覺。
這感覺來的毫無根據,甚至只能說是一種直覺,但單憑逆天邪此刻的反應,玉白雪已幾可肯定自己的感覺不會出錯。
“什麼!這直衝九天的光氣,竟是由這人身上所發出,這怎麼可能?”
逆天邪落地後隨即放開一直摟在玉白雪腰際的右手,後者自是忙不迭的與對方拉開距離,但與此同時心頭上卻浮上一股難以形容的失落感,彷彿她的身體仍然渴望自己親生兒子的貼近一樣。
逆天邪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玉白雪的心路掙扎,一對俊目和光柱中人眼光交會時,彷彿在空中擦撞了幾點電火。
白髮僧人身周的靈光忽然減弱消淡下去,原本如幻似真的面貌因此看得更爲明確。
但見此人面如冠玉,輪廓生的無懈可擊,氣質古樸莊嚴,卻無法看出他真正的歲數。沉穩如得道高僧的神態,與出奇年輕俊朗的外表,竟似有一種玄妙無窮的融合協調。
玉白雪知道練氣高深之士,其真實年紀往往不能用外貌去判定,像君逆天、譚子龍都已逾花甲之年,看上去卻只有三十出頭,換言之這名白髮僧人的年輕外貌,正是證明其修爲已到了返璞歸真、返老還童的境界。
一道有如暮鼓晨鐘,平淡中正不帶一絲火氣的聲音從那白髮僧人的口中悠悠道:“我們終於見面了,君夫人、君公子。”
玉白雪滿腹疑問,雖明知對方未必抱好意而來,但自小的修養和家教卻使她仍能保持矜持之禮:“請問閣下是……”
白髮僧人回道:“我乃‘菩提法座’當代首席,法號浮沉之主!”
“菩提法座?”
玉白雪曾經從笑詩情的口中聽過“菩提法座”這個地方,據說那是由一羣不問世事的佛門高手所聚集修行的地方,從裡面出來的人隨便一個也有七派宗主或是九大奇人的實力,笑詩情本身更是對法座的隔世傳人“觀音天女”梵心諦推崇備至,可見法座實力的莫測高深。
“浮沉之主?哼,好大的口氣啊!你的意思是說,萬物浮沉,全都由你主宰羅?那又置我這個六道聖帝於何地?”
逆天邪打從與白光靈柱接觸後就一直冷沉的臉,現在更是緊繃得像是山雨欲來,嘴角浮現一絲如惡魔般的冷酷笑意,卻只有玉白雪知道這正是他起了殺心的前兆。
自號“浮沉之主”的白髮僧人聽了逆天邪的挑釁之言竟絲毫不動氣,反而合十道:“阿彌陀佛,所以君施主是承認不諱了。”
逆天邪負手笑道:“何需否認?我的確是你們法座的宿敵──六道聖帝的轉世託生,你不遠千里而來,不就是爲了聽到這一句話嗎?”
浮沉之主頷首道:“然而根據星象感應,聖帝的本命星於日前乍亮又熄,施主對此又作何解釋?”
逆天邪笑道:“大和尚果然有幾分道行,竟然能光憑天心觀星之術便看出不對勁,聖帝的確是在我體內寄宿着,但卻不是以他當初所想要的方式,簡單的說,就是‘主客易位’四字。”
浮沉之主聞言一震,彷彿幽碧深潭的雙目緩緩闔上,嘆道:“原來如此,原來聖帝畢生所追求的永生不滅境界,到最後竟是這樣的結局!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