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又三年,三年還三年。
十二年已過,距離蘇林被吸入道宮,已經去了二十年?或者更久?蘇林自己已經記的不是特別清晰了。
這段日子以來,他那短暫的一生中所經歷過的人和事,無數次的在他腦海中閃過,再閃過。
那一張張曾經熟悉的臉,溫暖的笑容,甚至是充滿了敵意的猙獰,也都逐漸模糊了起來。
曾幾何時,蘇林幾乎快要記不得自己的長相,也快要忘了自己親人朋友的模樣。
日月星辰催人老,光陰似箭斬人的刀!
蘇林學會了雕刻,也學會了發呆。
一個深挖進去的洞穴裡,這洞穴被雕琢成了家的模樣,裡面陳設詳細無比。
桌椅搬動,牀榻盞燈,樣樣俱全……
甚至那柱子上龍飛鳳舞的雕刻,都栩栩如生,細如毫釐。
望着牆壁上一道道的劃痕,蘇林坐在牀上久久的發呆,自言自語道:“加上這些,好像已經過了五十年了……”
他的眼神裡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風采,那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蘇林沒了。
雖然他相貌依舊,面容未改,卻是心已蒼老,鬥志全無。
在他手中,捏着一把粗糙的小刀子,那刀子,是從很多武者屍體的手上採摘到的指甲,捆綁而成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牀榻旁側抓起來一個未完成的花瓶,又愣愣的在花瓶表面上仔細雕琢,認真的刻畫。
等這最後一個花瓶完結之後,他終於長嘆一聲,拖着沒落的身軀轉身離去。
走出洞門,依舊是那無窮無盡的階梯,而在他繼續上行的身後方,竟是每隔一段距離,就有這樣一個完整的房間。
沒人知道他到底做了多少房間,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邁開步子,從一具具橫七豎八的屍體上踏行而過,那些屍體也不知死了多少年了。
同行的人,大約在二十年前就沒了,那些人或者選擇停下來不再前進,或者在絕望中自殺身亡。
空蕩蕩的長廊內,唯有蘇林一個人的背影,仍在前進。
可他苦笑,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在走。
“大約……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過活人了……”蘇林悲哀的嘆了口氣。
繼續向前,偶爾也會陸陸續續遇到一些單個的武者,初時大家相遇後,還能興奮的聊上兩句,並在這樣的環境下選擇同行。
但同行者們,往往會半途放棄。
直到大約八十年後的如今,蘇林很難再遇到一個真正活着的人,若是遇到了,雙方之間也僅有片刻的眼神交錯,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時間的河流緩緩淌過,一轉眼又是五十年。
蘇林還在走,只是走的很慢很慢,他一邊行走,一邊用指甲做的小刀,在牆壁上龍飛鳳舞。
而反觀其後,那身後長長的走廊兩側內,竟是被雕琢的雕樑畫棟,美輪美奐。
他也曾嘗試過修煉,想過要演練自己的功法武技,儘量讓自己還記得一些武道上的回憶。
但在這個地方,不但沒有絲毫靈氣,甚至蘇林發現自己對武道的靈感也沒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打些什麼,練些什麼,他的動作凌亂而無序。
所以他只能靜下心來,去雕刻一些東西來讓自己有事可做。
而就在他身邊,正躺着一具尚且未能涼透的屍體。
以前蘇林遇到別人自殺,是會想辦法去勸阻開導的,但他現在已經不會這樣做了。
他很理解爲什麼那些人要自殺,因爲他自己也在切身體會着這一切,給他帶來的折磨。
蘇林曾經得到過一本關於刑罰的書籍,上面也明確記載過一種刑罰,名爲禁閉。
通常來說,一個正常人如果被囚禁在封閉的小空間裡,大約三四天的時間,便會無法承受了。
七天之後,這個人若心智不穩,則有可能出現一些幻聽,心智堅定的人可以多支撐一段。
半個月,是一個大坎,大多數人會在這個階段失去正常的心態,和理智,度過去後還能再煎熬一陣。
兩個月是難關,關禁閉兩個月後,基本上會有超過七八成以上的人,會瘋掉。
三個月的禁閉是無法想象的,那會將一個人的心智徹底擊潰,變成真真正正的瘋癲癡傻之人。
而武者的心智,比正常人要堅定的多的多,況且這條長廊也不算太過封閉,至少還有路可走。
但,一百三十年是怎樣的一個概念?
沒有體驗過的人,是無法瞭解的,而且更恐怖的是,就算切身體會過這一切,活到至今的蘇林,都無法準確認知自己的狀態了。
尤其最近二十年來,他經常會出現幻聽,幻覺。
有時候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就開闊起來了,有了青山綠水,有了山川河流。
而有時候坐着坐着,好像猛然間就置身於鬧市,看着兩旁來來往往的行人,看着那繁華錦繡的美好世界,一切都如此真切,卻觸手不可得。
最近這兩年來,他更是漸漸的無法將現實與夢境區分開來了。
有時候在夢中,他忘記了自己被囚禁的事,他彷彿一次次的醒來,每一次醒來,都出現在各個地方,彷彿他所經歷的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他甚至已經化身爲凡人,和其他人一起過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但總有那麼某一天,當他醒來之後看到的,依然是冰冷的牆壁,與無盡的階梯。
每逢此時,他便癡傻的笑,悲痛的哭,有時也會蹲在牆角一個人默默的發呆,或者自言自語。
更多時候,他會詢問自己,爲什麼還要支撐下去,爲什麼還要繼續走。
那條永遠都看不到盡頭的階梯,幾乎已經成爲了蘇林生命中的全部。
爲什麼還要活着?爲什麼還要前進?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與堅持,真的有意義嗎。
若明知這是一條走不完的路,再走下去,動力何在?
是不是自己也應該選擇自殺,將這無盡的痛苦結束?
孤獨的環境,永無止境的場所,會把一個人逼的走投無路,逼的失心狂亂。
漸漸的,蘇林快要無法辨別前後,快要無法知道自己是在向上,還是向下了。
有時他會站在一個地方發呆,一呆就是足足月餘。
當堅持,從定力變成了一種習慣之後,其本身帶給蘇林的意義,也就模糊不清了。
而至今讓他唯一能夠保持的東西,除了雕刻,就只剩下計時了。
他每走一段路途,都會在牆壁上,將自己心中記錄的時間重新刻畫出來,一點點的累積。
此時,他站在牆壁面前,閉着雙眼用手其觸摸那些劃痕,一道一道的數着。
“兩百九十八……兩百九十九……三百……”
當三百二字脫口而出的時候,蘇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三百年了,已經整整三百年了……”
“沒了……早就沒了……”
近百年來,蘇林再也沒有看到過一個活人,甚至沒有看到過一具屍體了。
都走了,曾經陪着他一起在這裡奮鬥,在這裡堅持的人,全都沒了。
“三百年來……路上行人稀少……唯我瘋癲癡狂……孑然一身……”
不知腦海中哪一個階段的記憶中,突然傳出來了一陣熟悉的腔調,蘇林便跟着那腔調吟唱起來。
也許是第一個死去的男子?也許是第一百個?蘇林記不清楚這種腔調是誰哼唱過的了。
咚咚咚……
他一邊敲着牆壁,一邊前行,嘴裡哼唱着斷斷續續,若有若無的歌謠。
還堅持嗎?不如死了吧,爲什麼還挺着不肯放棄呢?
這個問題,蘇林已經問過了自己無數次,他也無數次下定決心,告別這無窮盡的地獄。
可每一次下定決心之後,他又突然起意,覺得應該再稍稍堅持一下,雖然不知道要等待的是什麼,可就是爲了堅持而堅持。
終有一日,蘇林站在牆壁面前發愣,在他身前的牆壁上,劃痕已經多達五百。
這是一個絕對恐怖,而且也絕對無法理解的概念。
五百年的孤寂與絕望,籠罩在一個人的身上,縱然人仙,縱然是古人也都無法想象的。
然而這一次,蘇林站在這面牆壁跟前,也發呆發了整整三十餘年。
這三十年來,他寸步未動過。
他的身體在無意識的前後搖晃,嘴裡唸唸有詞,卻完全沒有任何邏輯性。
雖然並沒有選擇自殺,但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了。
孤獨寂寞絕望,原來不僅僅可以逼瘋一個人,還能讓這樣一個心志堅定的人,給活活逼死。
也是在這個階段,蘇林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張張人臉,他已經記不清楚哪一張人臉的主人是誰了。
但他的手在動,手中換了又換的小刀子,又開始雕刻了,而在他腰間捆綁纏繞着的小刀子,卻有七八十個之多。
隨後,一張張人的面孔,被蘇林用刀子,神奇的展現了在牆壁上面,隨着雕刻,那些面孔越發清晰起來。
他瘋狂的揮動刀子,想要在生命中的最後關頭,把自己這一生中所經歷過的人,見過的人,都描繪下來,要證明自己活過一次。
慢慢的,他揮不動了。
心,真的可以枯死嗎?
蘇林找到了答案,他笑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正在飛速衰竭,也許下一刻就要氣絕身亡了。
暮然回首,那條永恆的階梯,那條陪伴了他足足五百年的階梯,亦如過往般呈現在面前。
這一刻,他突然心中一片明亮。
我還有那麼多事沒做,我還有那麼多夢想未能完成,如果堅持奮鬥註定沒有結果,難道就要放棄了?
想到這裡,他的身體徒然摔倒在地。
可在他生命中最後的這一段時光中,他仍然在向上爬,一步一步艱難的爬。
“死就死吧,敗就敗吧,哪怕是最後一分力氣,也要用在臨死前,前進的道路上……”
懷揣着這個想法,蘇林笑了,笑着向上攀爬,笑着爬向自己生命的終點。
猛然間,通道崩潰,天地間一片明朗!
沒了,牆壁沒了,那條無窮無盡的走廊也沒了。
天空之上,一個道骨仙風的老者揣袖而戰,那老者手指蘇林,道:“五百載道心不死,五百載從未卻步。”
“縱觀古今,比你天賦強百倍者,老夫見過。”
“比你聰明百倍者,老夫也見過。”
“但之於道心一點,你卻強過他們無窮無盡!”
“這一場道心試煉,你是走到最後的人,也是在最後都沒有停下來的人。”
“你既然如此執着冥頑,我便送你一場造化!”
話音剛落,“武”,“術”,“體”,“勢”,“兵”,“元”,“魄”,“法”,“樂”。
九個大字,狠狠的印刻在了蘇林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