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個把月了,越青青姐弟不知到家沒有,做生意講究個誠信,得去看看。”吳不賒心下尋思,便往北飛,越家在陽城,距方城也有五六百里。吳不賒一面御風而行,一面尋思這些日子的經歷:先想賺,借勢揚名發大財,結果汪國丈派殺手,眼見要虧,突然碰上飄風子,大賺,卻又碰上發神經的陰風煞,差一點血本無歸,再又受王虎山仁義所感,頭一次講一把義氣,結果又大賺了。
“這一趟生意,還真是驚險百出。”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大笑起來。有一隻夜鳥,先見他在天上飛,以爲是個伴,雖然看上去像個人,無所謂,這世間鳥人多着呢,不管,跟着。誰知他突然怪笑,夜鳥就嚇了一大跳,嘎嘎兩聲抗議:這鳥人,走夜路你鬼笑什麼?不知道鳥嚇鳥,也能嚇死鳥嗎?夜鳥拍拍翅膀,轉頭飛去,不跟他做伴了。
太陽出來不多久,吳不賒便看到了陽城,遠遠地落下。世間修道之人成千上萬,真正成道的萬中無一,御風飛行,內行人知道是剛入門徑,但普通百姓是不知道的。他若是直接在城裡落下,可就要給人圍着看了,或許有人叫神仙,但萬一有人叫妖怪,當頭給他一臭雞蛋呢?那也太划不來了,虧本的生意,吳不賒從來都不做的。
吳不賒進城之後,肚子餓了,別看是在天上飛,也是個體力活。他先找間酒樓填飽了肚子,順便問起越家的事。
越家姐弟還真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到家已有十來天,名頭大,店家也知道。聽得越青青姐弟平安到家,吳不賒心中鬆了口氣,這一趟生意圓滿完成,終於可以結賬了。
放下了心,吳不賒想了想,還是決定到越家看看。國丈當權,越家姐弟雖然回來了,不一定就沒有麻煩,若能幫得上忙的,當然就要伸手幫一把,沒麻煩,那就見面聊一聊,把自己中途失蹤的事解釋一下,這千里送遺孤的美名也就圓了。奸商永遠是奸商,吳不賒偶爾熱血上頭,不代表改了奸商性子,就好比黃鼠狼偶爾不偷雞隻拖個蘿蔔走,並不表示黃鼠狼就改行吃素了。
越家在城北,有一座小小的宅子,院角有一株老槐樹,也不知有多少年歲了,枯皮虯幹,卻是老當益壯,亭亭如蓋,撐起滿院的翠綠。吳不賒耳朵尖,遠遠的就聽到院中有說話聲,其中一個聲音就是越小虎的。他腦中現出越小虎那張虎頭虎腦的臉,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這時院門開了,一個青年男子走了出來,還帶着個童子,這青年男子二十四五歲年紀,長臉,面色有些蒼白,但兩道眉毛卻很濃,儒生打扮,估計是個讀書人,還有可能是個秀才。吳不賒最看不起秀才,包括趙老秀才在內。爲什麼?因爲他爹打小要他讀書趕考做官,第一個目標就是考上秀才,結果棍子打斷八十根,私塾先生換了四十個,吳不賒愣是考不上,越考不上他就越看不起秀才:秀才算個屁啊,窮酸。當然,這話他只敢背地裡說,至少當着趙老秀才的面是不敢說的。
秀才身後,越青青姐弟跟了出來,秀才看來是到越家做客的,越青青姐弟送客。吳不賒遠遠地看着,個把月不見,越小虎好像又長高了一截,越青青倒瘦了些,一個小女孩兒要撐一個家,看來不是那麼容易。
吳不賒想等那秀才走了再過去,眼角卻突然看到人影一晃。他一扭頭,對街一個拐角處,幾個腦袋探了出來,其中一個手中竟然端着一把弩,弩尖正對着那秀才的背。吳不賒吃了一驚,不及多想,縱身過去,耳中只聽“錚”的一聲,一點箭影急射那秀才後背。
吳不賒雖然討厭秀才,但越家的客人就另說了。他眼睛盯着箭頭,反手撥劍,一劍劈在箭頭上,弩箭給一劈兩斷,跌落在地。
“吳大哥!”一眼看到吳不賒,越小虎頓時興奮得大叫起來。比他更“興奮”的是那幾個殺手,眼見十拿九穩的一箭,竟被不知哪裡鑽出來的吳不賒劈落了,頓時哇哇叫着衝了出來。一共三個人,手中都高舉着明晃晃的長刀。
今日的吳不賒,可不是剛護送越家姐弟上路時的吳不賒了。最初那一次,三個山賊嚇他個半死,這會兒卻是氣定神閒,先衝着越青青笑了笑,還誇了越小虎一句:“小虎好像長高些了呢!”最誇張的是,他居然把劍插回了背上,因爲他從三個殺手的腳步中聽出,這三個傢伙功夫平常得很,最多隻是三流貨色,對付這種三流貨色若還要用劍,那也太丟面子了。
“吳大哥小心!”見殺手衝到背後了吳不賒還在裝酷,越青青擔心了,驚叫一聲。叫聲未落,她眼裡突然失去了吳不賒的身影,急忙眨眼,定睛再看時,三個殺手已躺在地上,吳不賒卻在那兒懶洋洋地拍手。那情形,仿似剛搬了兩個破麻袋,拍手上的灰。
“吳大哥你真厲害!”越小虎早已歡叫着衝過去,拉住了吳不賒的胳膊,喜滋滋地道,“吳大哥,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保護我們?你以爲我們不知道吧?哈哈,我姐姐早就猜到了,後來我也猜到了。”
原來吳不賒被陰風煞抓走後,他姐弟倆以爲吳不賒是在暗中保護他們呢。這藉口好啊,比被陰風煞抓走什麼的要光彩多了,吳不賒多機靈一個人,立刻就跳上了這順風船,笑眯眯地誇越小虎:“這樣都猜得到,小虎真聰明。”
他一誇,小傢伙越發高興了,小嘴笑得咧開有燒餅大,對那秀才道:“高叔叔,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吳不賒吳大哥,一直在暗中保護我們的。”又對吳不賒道,“吳大哥,這位高叔叔是新任的陽城縣令,知道我們回來了,特地來看我們的。”
不是秀才,是縣令!縣太爺啊!奸商本來是三分衿持的笑,立時換成九分熱情的笑。不過不等他開口,那高縣令已先上前施禮:“高秋遠多謝吳壯士援手之德。”
“哪裡哪裡,高縣令客氣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吳不賒忙還禮,正要和這縣太爺聊幾句,拉點兒交情,忽聽得搜嗖嗖連響,是弩箭破空聲。
“小心!”吳不賒急叫一聲,轉身跨前一步,將越青青姐弟還有高秋遠幾個都攔在身後。但那弩箭既不是射高秋遠,也不是射他或越青青姐弟,而是射那躺在地下的三個殺手。這箭射得極具準頭,三個殺手一齊中箭,長聲慘叫中,嘴中齊齊噴出黑血,幾乎同時斷了氣。
中了箭會出血,但噴血就沒道理了,而且噴的是黑血。吳不賒剎那就明白了:“毒箭。”他腳一點,身子如一隻貼地飛行的雨燕般滑了出去,他就不信那放箭的殺手在他眼皮底下能跑得了,但他失算了,那殺手根本就沒跑。他越過拐角,就見靠牆坐着一個漢子,眼睛還大睜着,卻已經死了,嘴角滲着黑血。顯然是服毒自殺,手邊放着一具三發的連弩。
這些殺手功夫不高,卻都是死士。吳不賒心中有些發冷:“這縣太爺得罪的是什麼人啊,心夠黑的。”提了那漢子過去丟到地下,道,“這傢伙服毒自殺了。”看着高秋遠,卻不吱聲。高秋遠或許知道這些殺手的來歷,但吳不賒是個有眼色的人,高秋遠若自己不說,他是不會問的。
高秋遠本來有些蒼白的臉這會兒更白了,但明顯不是嚇的,他濃眉緊鎖,眼中隱含怒意。越青青倒是有些怕,緊緊拉住越小虎的手,越小虎兩眼卻大瞪着,忽道:“吳大哥,我們到家了,不再要你保護了,高叔叔是好官,你幫幫他吧。”
給縣太爺幫忙,這生意不賴。吳不賒心中怦地跳了一下,不過俗話說,上趕着不是買賣,吳不賒心中火一樣熱,面上卻不露出來,只是微以眼光瞄着高秋遠。見高秋遠眉毛一動,吳不賒便知有意,心中一喜,靜等高秋遠開口,卻見高秋遠雙手平抱,重重一揖:“陽城令高秋遠,以陽城數萬冤魂之名,請吳壯士援手。”
他這禮重,說的話也讓吳不賒聽不懂,什麼叫以陽城數萬冤魂之名?吳不賒忙伸手相扶,道:“高大人禮重了,卻不知數萬冤魂是何意?”
高秋遠濃眉豎起,牙齒咬得格格響,說了原委。
陽城是個大縣,地勢平,田地多,人煙繁茂,但這兩年天降災禍,前年遭了水災,去年卻又遭了蝗災,赤野百里,顆粒無收,上報郡裡,下撥了一百萬石救災糧。一百萬石糧食雖然少了點,若真的能全部發到災民手中,倒也勉強能熬過春荒去,但運糧的船隊進入陽城縣境時,突然遭劫,一百萬石糧食全被劫走。沒了救災糧,陽城數十萬百姓頓時陷絕望之中,走得動的逃荒去了,走不動的只能以草根樹皮裹腹,後來草根樹皮也吃光了,只能乾等着捱餓。數月間,陽城餓死的人多達四五萬,原任縣令遭參罷職。但原任縣令上頭有人,拍拍屁股走了,高秋遠上任後卻得到密報,劫糧的不是什麼山賊劫匪,而是本地豪富周有財暗中派人乾的。
周有財是陽城第一大戶,家財億萬,還有個小女兒嫁給了襄南侯,財雄勢大,一直以來都是目無法紀,氣焰囂張。他早屯集了無數的糧食,救災糧來了,他的糧便賣不起高價,黑心一起,竟劫了救災糧,再高價賣出。他發足了黑心財,卻生生害死了數萬百姓。高秋遠得到密報後,着手調查,驚動了周有財。周有財先送好處拉攏,高秋遠不理,又以言語威脅,高秋遠也不怕,今日竟膽大到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刺殺了。周有財如此無法無天,不會只刺殺這一次就算了,必然還有後手。高秋遠要揪他出來,要替陽城數萬餓死的災民伸冤,只有請吳不賒出手相助,所以才行此大禮。
竟然劫了救災糧賣高價!如此黑心,如此大膽,吳不賒聽了,也是既震驚又憤怒,怒道:“這周有財也太歹毒了,高大人,你放心,你只管往下查,拿到切實的證據,活剮了這黑心狼。至於你的安全,包在我身上。”
“吳壯士雲天高義,有吳壯士相助,必能查到周有財劫糧的鐵證,將他刑之以法。”高秋遠又施一禮,面上卻有幾分猶豫之色。吳不賒看出他似乎還有話說,道:“高大人莫非還有什麼擔心,儘管明言。”
“確實還有個不情之請。”高秋遠略一猶豫,開口道,“要查案,靠我一個人肯定查不了,還要依靠下面的衙役,但周有財在陽城財雄勢大,縣中衙役都有些怕他,我竟是支使不動,一個月內連免了兩個都頭,都是一樣,所以……”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有些爲難地看着吳不賒。吳不賒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竟想要他當捕快都頭,心中大喜,面上不動聲色,道:“高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想要我做捕快都頭?”
“實在是不好意思。”高秋遠一臉欠疚,“要吳壯士屈就一個小小的捕快都頭,確實有些不好開口,但如果吳壯士沒有官身,就不好指使衙役,而指使不動衙役,這案子就查不下去,所以……”
高秋遠以爲,讓吳不賒當一個縣衙的捕快都頭,是委屈了吳不賒,他卻不知道,吳不賒是個見了衙役都要點頭哈腰賠笑臉還要塞點好處的小生意人,現在居然能當上捕快都頭,實是生平從未有過的風光。捕快都頭雖然只是隸屬於縣令的役吏,不在朝廷官制之內,但好歹也是官面上的人,最主要的,跟着縣太爺混,說不定能有個出身。
在後涼國,要做官,有四種途徑:一是蔭庇,從三品以上的官,子孫可以自動蔭庇一個出來做官;二是考,考上了也能當官,這可能是最公平的一種,士農工商,人人可考,只要你讀得起書,然後還能考得起就行。吳不賒他爹做夢都想吳不賒能中舉當官,脫去商人的身份,可惜吳不賒做生意是天才,讀書卻是蠢才。三是軍功,後涼開國時軍功最重,不過這會兒重文輕武,軍功已不受人看重,但好歹也是個出身;四是恩賞特薦。平頭百姓,若是能立下特別的功勞搏下特別的名聲,例如獻個祥瑞什麼的得到後涼王賞識,養個女兒妹子做了後涼王的妃子,再或者跟隨上官立下了極大的功勞,後涼王恩賞,上官推薦,也能得個小官。
前三者,吳不賒是沒份的,但如果能跟着高秋遠做事,立下功勞,高秋遠賞識他,到高秋遠再升幾級,做到太守或者州牧,就可以給他個小官噹噹,然後自己再慢慢往上爬。當然,再怎麼爬,大官也是當不了的,什麼封候拜相是不可能的,能做到個太守都要老天爺打瞌睡,指頭縫裡漏他過去,否則別想。但對吳不賒來說,別說太守,只要能做到個縣令,那都是祖墳上冒煙了。
不過吳不賒是個精明透頂的人,心中狂喜,臉上不會露出來,只是裝出一臉正義的樣子:“什麼屈就不屈就,只要能把周有財這黑心狼繩之以法,做什麼都無所謂。”
高秋遠果然就一臉感動,越青青姐弟也是敬佩得兩眼發光,這時已有幾個衙役得信趕來,擡走屍體。吳不賒便跟高秋遠回縣衙,高秋遠叫書辦給吳不賒記了檔,發了腰牌和一套公服,又召集所有衙役禮見上司。衙役有十七八個人,都是些歪瓜裂棗,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不過吳不賒倒是看了歡喜,好歹是咱的兵嘛。高秋遠介紹了吳不賒,又發了一通官威,嚴令大家都要聽吳都頭調派,若敢故意刁難,大板子伺候云云,隨後自去公幹。
高秋遠說得沒錯,這些衙役都是本地人,瞭解周有財的勢力,也多少得過一點好處,知道是要對付周有財,都有點出工不出力,尤其對吳不賒這天上掉下來的都頭,更是沒什麼好感。高秋遠在無人吱聲,高秋遠一走,轟一下就炸了鍋,三五成堆,唧唧喳喳,斜的斜眼,歪的歪嘴,把吳不賒當街上的猴子看,就沒一個人過來跟他搭話。
若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這種場面就不知道要怎麼辦,可惜吳不賒朝迎三江客,暮聚四海財,兩眼賽夾剪,一舌通鬼神,什麼人沒見過,什麼場面沒經過?更何況此時身具玄功,更不把這種小場面放在眼裡。他拿眼朝場中一瞧,立刻有了定見,這會兒換了身份,和氣生財行不通,得換煞氣來立威,於是打個哈哈:“諸位,是不是不服氣啊?”
“不服氣怎麼着?”左面一條大漢斜着眼睛道。這大漢一嘴絡緦胡滿臉橫刀肉,剛纔高秋遠着意介紹過,叫做焦三,是最先一任都頭,一身蠻力,兇橫粗野。
“不服氣就給本都頭跪到服氣爲止。”吳不賒笑嘻嘻的,身子一晃,焦三隻覺眼前一花肩上一痛,仿似一座大山突然壓在了肩上,雙膝不由自主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隨即身子麻木,手腳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再不能動彈分毫。
一下制住焦三,吳不賒擡眼四顧,依舊笑嘻嘻的:“還有誰不服氣?”
“呀!”旁邊一條大漢突地衝上來,毛拳帶風,猛擊吳不賒的腦袋。這大漢叫孟四,是焦三死黨,也是做了幾天都頭被革了的。與焦三不同,焦三隻是一嘴毛,這傢伙卻是一身毛,甚至每個指節上都生了一撮毛,所以說他打出的是毛拳。
毛拳看上去威風,其實不堪,吳不賒冷眼看得分明,伸指在孟四拳上一彈,孟四“啊”的一聲慘叫,急忙縮手,生似給火燙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退,肩上又捱了一下,立刻並排和焦三跪在了一起。
“還有誰?”吳不賒笑嘻嘻的,一一看過去,這會兒衆衙役再無人敢跟他對視。臉上是笑,怎麼那麼滲人呢,陰風慘慘,每個人都縮了縮脖子。
殺雞驚猴的效果收到了,吳不賒嘿嘿笑道:“本都頭要上街看看,買點被鋪衣蓋,哪位願意陪本都頭走一遭啊?”他斜眼瞟向一個瘦巴漢子,那漢子與他眼光一對,嚇了一哆嗦,忙就賠下笑臉來:“小人王麻子奉承都頭走一趟。”
“王麻子啊?”吳不賒點點頭,“你那一臉麻子生得還行,勻稱,本都頭看了喜歡,這銀子是賞你的帶路錢,本都頭若開心了,還有賞。”說着一揮手,一塊碎銀子飛出去,落在王麻子面前。
麻子竟然還有生得勻稱一說,因爲生得勻稱竟然還有賞,王麻子都樂傻了,先前他說帶路是被恐嚇的,這會兒可是真心了,一把撈起銀子,點頭哈腰在前面奉承:“都頭您老人家請。”
其他衙役也都傻了,看着吳不賒身影消失,只留下一院呆雞。吳不賒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不信這些傢伙不服。
果然,到吳不賒逛街回來,衆衙役全改了臉色,一齊圍上來,人人賠笑個個奉承,唾沫與馬屁齊飛,口臭共巴結同色,焦三孟四也早跪軟了,眼淚鼻涕齊下,哭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都頭且饒小的賤命,小的一定惟都頭之命是從。”
服了就好,吳不賒笑嘻嘻放兩人起來。兩人帶頭,夥了衆人要給吳不賒接風。還真是賤啊,不打翻天,打了上供,吳不賒自然應允。
做奸商有四大要素,一要眼尖,是閻王是鬼,一眼要能認七分;二要心活,心中沒個彎彎繞,那就難發滾滾財;三要皮厚,黑心,沒良心,銀子到手就安心;四要舌滑,活人說死不算本事,死人給說得活轉來,那才叫功夫。
吳不賒是真正的奸商,無論心機口才眼色,都是麻溜當行,而這些衙役更不是什麼好鳥,一頓酒下來,都覺相逢恨晚,個個拍胸脯表忠心:“只要都頭一句話,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
吳不賒自然也表態:“只要大家齊心,幫高縣令立下這一次大功,好處自然大大的。”
於是皆大歡喜,鐵板一塊,第二天高秋遠升堂,一幫牛頭馬面殺氣騰騰,竟是面目一新。高秋遠大喜,對吳不賒又高看三分。
劫一百萬石糧食,一個人是做不下來的,要一大票幫手,周有財財雄勢大,直接抓他不可能,只有先抓邊上的人,拿到了鐵證,最後才能動周有財。先前衙役出工不出力,高秋遠雖得密報,拿不了幾個人,尤其核心人物一個拿不到,這會兒吳不賒帶隊,幾天之內拿了上百人,報信的望風的劫船的運糧的屯倉的代銷的,一根根線摸過去,根根扯到周有財,證據已是堆積如山。
這日高秋遠與吳不賒商量,證據已經夠了,定好次日動手。當天晚上,吳不賒正在院子里納涼,心中忽生異感,扭頭看去,院牆上現出一個腦袋,隨即躍進一個人來。
此人是一個老道士,五十來歲年紀,枯皮臉,山羊鬍,看人眯着眼,卻是精光如電,手中一支拂塵,卻不是用來趕灰的,乃是追魂奪命的利器。
吳不賒這些日子帶隊拿人,雖然也隔三岔五碰上個拼命的,但玄功高手卻一個沒見。周有財也派出過幾幫殺手,同樣沒一個高手,吳不賒倒懷疑,周有財袋子裡是不是全是假鈔,請不來高手?但此刻與這老道眼光一對,吳不賒心下便暗叫一聲:“來了。”
吳不賒慢慢起身,看着老道,四目對視,老道眼中精光大盛:“你就是陽城新來的都頭吳不賒?”
“沒錯。”吳不賒點頭,心中得意,“既然知道本都頭名號,一百殺威棒的見面禮就算了,報名吧,本都頭手底不拿無名之輩。”
老道氣極反笑:“本真人一塵子,記好了,見了閻王記得報本真人道號,閻王爺或許會高看你一眼。”
“一塵子?”吳不賒微微一驚,一塵子他聽說過,名頭雖不如陰風煞響亮,也是邪道中的成名人物。他本身功力一般,但據說練有一隻木精,頗爲厲害,想不到竟被周有財請了來。
“小子知道本真人名號?”看到吳不賒臉上微露的驚訝之色,一塵子一臉得意,輕捋山羊鬍,“識相的,自己了斷吧,本真人留你個全屍。”
“全屍啊,那可多謝了,你老人家既然如此大方,那我就識相一點,自我了斷了吧。”吳不賒口中叫,腳下向前挪了兩步,右掌舉起,反掌拍向自己頂心,堪堪碰到頭頂,忽地往前一縱,一掌向一塵子胸口拍去。
一塵子老江湖了,當然沒這麼容易上當,冷叱一聲:“找死。”拂塵一揚,兜頭砸下,塵絲劃破空氣,發出刺耳的尖嘯。
吳不賒身子卻是滑溜至極,掌到中途,人早已滑到一塵子身側,陽掌變陰掌,無聲無息抹向一塵子左肋。這一掌雖無聲,但綿勁內蓄,真若給他打上了,一塵子只怕就要改名噴紅子了,吐血噴紅。
一塵子當然不會給他打上,拂塵斜劃,吳不賒卻又已滑開。
吳不賒出來納涼,沒帶劍在身邊,最主要的,他自家知自家事,所有功夫都是自學的,而且習練不久,不但精微之處揣摩不到,甚至手法都有些半生不熟,惟一有點自信的,就是追風步。追風步本來精妙,再陰陽變換,更是詭異難測,借追風步遊鬥,即便不勝,也絕輸不了,這就是吳不賒的打算。
他的應對是正確的,一塵子雖然不是什麼一流高手,但久歷江湖,一根拂塵不但招法陰毒,打鬥的經驗更是爐火純青,吳不賒真若是見招拆招,只怕二十招都撐不住,但他只跟一塵子纏鬥,就像爛泥潭裡的老泥鰍,滑不留手,一塵子拿他半點辦法也沒有。
一塵子也是個有眼光的,只鬥了數招便看出了吳不賒的師門來歷:“追風手?你小子是飄風子的徒弟?”一塵子並不知道飄風子已經死了,飄風子可不好惹,是他的徒弟,下手可就要有分寸了。但話一出口,一塵子馬上又覺出了不對,吳不賒的掌法招式,確實是追風手,但力道卻不同,一陰一陽,時陰時陽,變換不定。掌法也罷了,追風門的勁力到底是不是陰陽不定,一塵子沒和飄風子動過手,也不確定,但吳不賒的步法就太怪了,追風步雖然變化多端,飄逸輕靈,但走的是直線,而吳不賒的每一步都是斜着滑出去的,走的是弧線,這個就絕對不是追風步。
一塵子心中沒把握,拂塵猛地一劃,將吳不賒逼開,喝道:“且住,小子,報上你的師門來。”
吳不賒嘻嘻一笑:“你不是知道了嗎?”
“你真是飄風子的徒弟?”他雖然承認,但一臉奸笑,一塵子反而更沒把握了。
“動手就動手,問那麼清楚幹什麼?”鬥得這麼十幾招,吳不賒對自己有信心了,卻上了癮,聲落掌出,竟是中宮直入,直擊一塵子前胸。
“猖狂!”一塵子大怒,拂塵一抖,軟軟的拂塵尖忽地揚得筆直,如無數個鋒銳的槍尖,直刺吳不賒手掌。吳不賒當然不會直撞上去,掌到中途,早已變招滑開,兩人復鬥在一起,翻翻滾滾數十招,卻沒有一招接實的,但吳不賒的招法卻是越來越熟練。不過也就是熟練而已,真若想和一塵子拆招,風險估計還是比較大,奸商做生意,有暴利絕對敢於冒險,但這種沒什麼利潤的生意,他是不會冒險的,腳下便越發的滑了。
一塵子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子估計是躲師孃牀底下學出來的,招法都半生不熟,純是拿他練手。可看出來也沒用,吳不賒身法實在過於滑溜,又不肯拆招放對,招法再精妙,碰上個只圍着你打轉的,你有什麼辦法?偏偏那身法快速絕倫,想截都截不住,唯一的辦法,或許只能仗着功力深厚,慢慢拖,拖到這小子力竭了,或可有機會。本來這是個主意,但一塵子拉不下這臉,他好歹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一個無名小子真要拖上個千兒百招,最終贏了,傳出去也丟人。
武功上是拿吳不賒沒辦法了,一塵子一咬牙,探手從懷中摸出個葫蘆。那葫蘆有拳頭大小,色做紫紅,他拂塵一劃,將吳不賒逼開一步,順手拔了葫蘆塞子,一道青光從葫蘆中射出來,約有兩三丈高下,其粗如柱。
其實他一摸葫蘆出來,吳不賒就在往後退了,一塵子摸葫蘆絕不是打着打着嘴饞了,要摸粒蠶豆出來吃吃,必然是放法寶助力。想到法寶,吳不賒情不自禁就要唉聲嘆氣了,除了濟世金蟬,師父大人什麼也沒留給他,想哭啊!
嘆着氣,他一滑退開數丈,瞪大了眼睛。他想看看一塵子放的到底是什麼法寶,莫非是傳言中的木精?好的靈物難覓,即便覓得靈物,想練個法寶出來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極少有人能擁有兩件法寶的,當然,像追風囊這樣的沒什麼大用的法器不能算。所以一塵子放出來的,十有八九就是仗以橫行江湖的木精。
光柱一出,一塵子厲叱道:“木老現身!”
隨着他叱聲,葫蘆中飄出一個人來,開始只有拇指大小,見風即長,剎那長成一個五短身材的老者,立在青光中,看不出多少年紀,一身青衫短褂,頭上包一塊四方巾,也是青色的,右手握一把手斧,左手橫持一物,細一看,好像是把鑿子。吳不賒倒奇了,看這身行頭,好像是個老木匠啊!
吳不賒現在可以確定了,這老木匠必然就是木精,暗裡凝神,看那木精如何動作。木精對着一塵子虛抱一拳:“見過真人,請真人法旨。”
一塵子向吳不賒一指:“拿了這小子。”
“遵令。”木精一躬身,眼光向吳不賒掃過來,身子一縱,躍出青光,閃電般向吳不賒撲來,身到中途,手斧揚起,兜頭急劈。身法之速,勁力之強,竟似不在一塵子之下。
“難怪江湖傳言一塵子練的木精了得,果然名不虛傳。”吳不賒心下暗凜,急步滑過。木精一斧不中,左手鑿子跟着急刺,吳不賒再閃,木精右手斧反手又劈了過來。吳不賒不敢近身,索性只圍着木精遊鬥,一面還要提防一塵子,一塵子好像覺得動用法寶對付吳不賒已丟了身份,倒沒有上前夾攻,只是立在一邊觀戰。
吳不賒心中倒奇了,這木精功力不弱,招式也古怪,但若說強過一塵子去,卻也不至於,一塵子拿吳不賒無可奈何,這木精既不比一塵子強,那同樣也對付不了吳不賒,一塵子放他出來做什麼?
吳不賒心中奇怪,腳下不停。木精一斧斜劈,吳不賒一滑,到了木精側後,眼前忽地一花,那木精背後竟又生出一隻手來,卻拿着一把鋸子,照着吳不賒脖子便鋸過來,彷彿吳不賒的脖子是根爛木頭。
吳不賒猝不及防,急往後一閃,還以爲自己眼花了,這木精怎麼會有三隻手呢?細看,確實是三隻手,三隻手不是小偷嗎?吳不賒剛要笑,木精右肩又生出一隻手來,這回拿的是個刨子,照着吳不賒腦袋就刨。
腦袋又不是木頭,刨什麼刨?吳不賒鬱悶,急閃,只聽吱吱聲響,木精肩頭又生出兩隻手,一手持墨斗,一手執角尺,全是木匠的傢伙。生手還不算,另外還多生出兩個腦袋來,竟是三頭六臂,這下無論吳不賒往哪邊閃,木精都能看見,更不需要轉身,六隻手掄着全副的木匠傢伙,劈頭蓋臉打來。
這木精竟是如此玄異,吳不賒再也近身不得,也無法再像先前般遊鬥。往哪兒遊啊,人家到處是手,往左閃左邊兜過來,往右滑右邊人家正等着,除了轉身逃跑,再無辦法。
“果然是好寶貝。”到這會兒,吳不賒終於知道一塵子爲什麼把木精放出來自己還不插手了,以木精這三頭六臂的身手,又哪還用得着他插手?
這架沒法打,兩隻手怎麼和六隻手打,吳不賒轉身就跑。他可以肯定,木精哪怕再生出六隻腳,想追上他卻是沒有可能。
他又錯了,木精根本沒追,嘴裡“呀”的一聲叫,那持鑿的手突地暴長,一長十餘丈,跟着吳不賒身影,閃電般戳過來。
吳不賒一直沒用攝風術放風虎,風虎威力雖強,但道術不是法寶,消耗的純是本身的功力,他功力又不是很渾厚,若不能一擊而中,那就輸定了,所以他要找一個機會。本想着閃身而逃是個機會,他逃,木精和一塵子必然要追,以他身法之滑溜,無論木精還是一塵子,必然都追不上他,給他拖疲了,就可藉機下手,他卻想不到木精還有這一手,手臂會突然變長。吳不賒猝不及防,避無可避,眼見木精一鑿就要在他後心上鑿一個透明窟窿,卻聽一塵子喝道:“不要傷他性命。”
木精手中鑿子堪堪刺到吳不賒後心,聞言手腕一轉,倒轉鑿柄,重重戳在吳不賒的大椎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