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嘴裡頭答允會送我回去,阮明輝卻仍是堅持着將我帶離了那隱藏着憂傷回憶的兒童樂園,飛往他謙虛言稱之,一家小小的度假勝地―――可以與他盡情釣魚且自由休息的地方――靜水山湖。
據貴公子初步介紹,這座山中之湖,宛如鑲嵌於連綿翠峰之間的一顆瑰麗明珠,空氣清新,鳥語花香,系他祖祖外公手裡購置下的產業,,也是他從小到大避暑養病場所。
眼底碧空如洗,白雲萬里,只飛閃即逝,坐在太過平穩的飛機上,竟不禁生出些許倦意,慢慢合攏雙眸。
“非寶,你睡着了麼?”貴公子慢慢停止了看似閒談的說話,往我耳畔低問。
我不語,身子卻一暖,分明被他小心攬入懷裡,一隻溫熱手指輕撫過我微涼臉腮,感覺我並無任何反應,然後聽他嘆息道:
“睡着了也好。你知道麼?聽到太多,知道太多其實很痛苦。”
“自出生開始,我便體弱多病,住醫院的日子比在家裡的日子要多得多。
稍爲長大點懂事之後,我很不明白也不甘心,爲什麼別的小孩可以跑可以跳,我卻什麼也不能做?要麼躺在牀上,要麼坐在椅子上,就連笑一笑,也不能太大聲,更不能太用力。
兩條腿明明是自己的,卻一點也不象是自己的。我問過媽媽幾回,她除了哭還是哭。我便不再問了。
但是,當我每次生病生得快要死掉又再度被救回之後,一睜開眼睛,就會看到媽媽笑,流着眼淚地笑。
然後,她會開心地帶我去那幢房子裡,叫我坐在地上負責幫她調色,她就負責拿筆往牆上畫畫,異常沉默地不停地畫,直到我跟她說,我餓了,她就會再度微笑,笑着說:
老天對我不算太壞,我的明明真的活過來了!只有活着的人,纔會感覺到餓,纔會感覺能夠吃東西真幸福。
她太狡猾了!真的太狡猾了!她答應過會一直陪着我,卻到底沒做到,沒做到。。。。。。”
語聲漸次哽咽微弱,一滴冰冷的淚,沉重落在我眼睫垂掩的腮頰,此身恍惚間似化爲一隻錦貂,向雪夜中抱住我的人類傳入絲絲溫暖。
嗅聞着越來越濃郁的潮溼清新氣息,我再度睜開雙眼,眼底落入貴公子溫和笑臉,深眸明亮,神采熠熠,並不見哭過痕跡。
也許,一切只是一場夢,我的夢裡有着他心底抽泣的聲音。
“醒了麼?”在風裡傳來野花與草葉芬芳的湖泊中央,我與阮明輝正置身於一隻露天木船,他坐在船裡,我坐在他懷裡。
我與他的臉上身上都落滿層層金色的柔和陽光。
“真不希望你會醒。”貴公子眼底帶些遺憾地放開雙臂,任我慢慢起身,“非寶的睡容,勝過湖底睡蓮。”
“現在比賽罷!”慢慢坐至他後背位置,面向深沉碧湖,我開始打開他的精巧釣具箱,裡面整整齊齊放有多種摺疊竿鉤。
“一定要背對背麼?”他微嘆,回過頭來,看我選取了一隻鋒利中鉤,聽我淡然回答:“這樣纔不會互相干擾。”
兩個鐘頭之後,夕陽西下,釣魚比賽在我們約定的安靜裡圓滿結束。
然後展示雙方成績。
雖然,論斤兩,數量,通通是阮明輝勝我一籌。
其實是他謙虛說法,不止勝我一籌而已,他確是箇中高手,大大的水桶裡,歡蹦亂跳着數條奇異大花斑。
但是,看過我的水桶,貴公子卻不得不驚歎,雖然我只有七條魚,每次咬住我鉤的魚竟只有一個品種:普通麻鰱。
他笑着問我爲什麼,我答:“好象你湖裡的魚蝦,都不喜歡我,除了麻鰱。”
他越發忍不住要笑,卻仍是勉強收笑,安慰我道:“這說明非寶很有潛質,若是可以參加指定品種的世界釣魚錦標賽,冠軍,非你莫屬。”
是這樣麼?雖是胡亂安慰我的話,卻不經意地直指真實。
貴公子阮明輝,不愧被稱爲天才,他有着一種近乎可怕的直覺。
因爲,在我做了連續一星期的不同種類的魚頭燉豆腐之後,總算令我發現,只有普通麻鰱的頭,被我的貓眼少年全部吃光光,剩下一堆骨頭。
與阮明輝齊心協力,一人手裡執一隻木槳,划着小木船上了岸。眼前的湖畔空地上,似長年累月地擺着幾隻燒烤架和一隻十分氣派的料理臺。
在一方鋪着雪白餐布的三角圓桌旁邊,還站着幾位,始終向着我與貴公子所在湖中央望個不停的,紅白制服打扮的男女家僕。
貴公子所說的請客,難道是請我吃烤魚?
“阮少?你要親自動手麼?”看他挽起袖子的動作,似乎很熟練。
“不成麼?”阮明輝微笑着,吩咐站在料理臺邊女僕持刀剖魚。
原來他只負責烤制,卻並不喜歡做前期準備工作。
乘他專心塗料穿刺烤魚之機,我手起刀落,將我的麻鰱頭全部利落砍掉,惹得周圍貴公子的男女家僕面色很是驚愕蒼白。
“小姐,麻煩你將我魚頭洗乾淨,再裝到保鮮袋裡去,最好先用冰箱冰起來。”女僕不作聲,只拿眼小心地望向貴公子。
“照她說的做罷!”阮明輝雖也有些意外,仍是斯文微笑着發話。
然後問我:“非寶要將魚頭帶回去麼?”
“嗯。”我淡然低答,然後坐到桌子邊,看他手裡烤的湖鯽漸變焦黃,散發誘人香氣。
“它們被非寶小姐拋棄的身體,看起來很可憐。”貴公子將一隻烤好的湖鯽遞到我手裡,愁悵且嗔怪地說話。
“請阮少收留它們,好不好?”我張嘴咬肉,異樣甘美香脆,不禁微眯了一雙杏眸仔細享受。
“非寶吃東西的樣子,爲什麼也會這般可愛?”他擡頭望我片刻,忽然輕嘆。
我看不到我是否可愛,只是貴公子這樣表現深情款款的樣子,似乎令他家裡僕人吃驚非小,比起我方纔殺魚,幾隻眼睛不知又往外瞪大了多少。
吃飽了阮明輝妙手烤魚,喝過了他珍藏的紅酒,一輪彎月慢慢自雲層中浮現,又隱去。
我提着我的魚頭保鮮袋,終於被他不失前言地,坐着同架飛機,安全送達美庭小區胡小天所住公寓頂樓天台。
他告辭,我回家。
好象還約定了與我下次見面的時間,不過我喝多了那回味無窮的美麗果酒,腦袋有點暈,沒聽清,好象含糊答應過,又好象根本沒有點頭。
家裡頭很黑,胡小天應該睡了,我試圖輕輕地走近,腳步卻有些踉蹌,撲通一聲竟往地板上倒去。
沒有象預計般地摔疼,身子柔軟跌落一個異樣溫暖且堅實胸膛,聽到有人怒聲往我耳畔嘶吼:
“喂!!你怎麼纔回來?!知不知道,我現在肚子有多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