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子望去,榻上那人睡得似乎並不安穩,時不時地一陣驚悸,額上汗珠成串,雋眉緊緊皺着,片刻都不曾舒展開來。
他不知道這段時間她在鳳夙城遭遇了怎樣的事情,也不想去知道,只是看到她這消瘦而後憔悴的模樣,他就已經後悔萬分。
也許那天,他不該那麼對她,不該裝作不認識她,大不了就大大方方將她認下,而後找到闞澤恢復身份罷了。
而今,結果是一樣的,可是,卻因爲他的一念之差,而讓她受了那麼多苦。
“鞏思呈!”他突然用力一拳砸在廊下的石柱上,眼底閃過一抹殺意。
他竟然對流煙用藥,而且爲了束縛她,他用的竟然是惡名昭彰的虞美人!
懂醫之人皆知,虞美人食之成癮,若是長時間服用,那這輩子都離不開它,而且還會因此留下種種後遺之症。
比如,無法生兒育女。
所幸,流煙在丞相府待的時間並不長,服用的藥量並不多,只要細加調理,想要除了這虞美人留在身體裡的毒素並不難。
饒是如此,他依舊忍不住自責,心中有隱隱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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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他緩緩轉過身去走到院子裡,站在庭中擡眼望去,月光清亮,籠罩而下,帶着一股寒涼的氣息。
身後,就在他轉身離開的剎那,榻上那人緩緩睜開眼睛,她勉強支起身體,正好透過半開的窗子看到他離去的背影。
看到他,心底驟然一悸,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一直半懸着的不安的心,驟然就變得平靜下來。
司仲卿並沒有走遠,而是從一旁的小廚房裡隨手提了一壺酒,躍上對面的屋頂,一個人靜靜坐着。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滿是矛盾與不安,他不是無情無義、冷血自私之人,要他棄這麼多人的期盼與不顧,利用完他們之後就轉身離開,他實在做不到。
最重要的是,眼下他的身份已然確定無疑,那身爲樓氏一族後人,他又怎甘心看着樓氏先祖打下來的江山基業毀於万俟祿和鞏能方之手?
也是直到現在,他才恍然明白,原來這些年樓夙屢屢犯境,並非是樓夙王的意思,而是把持朝政的万俟祿和鞏能方爲了滿足自己的野心,一心擴充疆域,從而招致這麼多的戰爭,使得樓夙邊疆的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民不聊生。
握着酒壺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一口一口地灌着酒,他想讓自己不要去在乎這些,可是,身爲樓氏後人的責任感,又讓他無法就此放手……
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繼而有人輕輕躍上了屋頂,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抓住他手中的酒壺。
司仲卿一愣,側身看去,只見流煙披了一件白色披風,加之她臉色蒼白,在這月光下看去,竟是慘白無血色。
偏偏,她嘴角的笑意恬靜淡然,似帶着一種無聲的感染力,讓他躁動的心沒由來地沉靜下來。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嗜酒如命之人。”她輕輕開口,撥開他的手指,將酒壺從他手中拿了過來,“酒多傷身。”
司仲卿一直沒有開口,只是這麼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似乎只有在只看着她、只想着她的時候,他才能讓自己平靜。
究竟是什麼原因、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變成了於他而言,如此重要的一個人?
“煙……”他開口,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她。
流煙淺淺笑了笑,擡眼向遠處看去,目光清淡柔和,“我一直以爲自己再也沒有幾乎走出丞相府,卻沒想到如今還能和你一起坐在這裡。”
司仲卿勾起嘴角回笑,“我也一直以爲我已經死了,卻沒想到睜開眼睛一看,我還活着,甚至莫名其妙地成了樓夙的先太子。”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一瞬不瞬地看着流煙,“你爲何都不問,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流煙微微搖頭,“我若告訴你,這些年我一直都在關注着樓夙的動向,並且蜃雪樓早已查到有人在尋找樓夙先太子,你會怎麼看?”
司仲卿沉吟片刻,擰了擰俊眉,“其實,我早應該猜到的,在樓夙初見那天,你就操着一口流利的樓夙口音,這麼說,你果真是樓夙人。”
聽到“樓夙人”三個字,流煙的臉色微微一變,眼底劃過一抹悽然,她伸手打開酒壺,仰頭喝了兩口,司仲卿本想阻止她,卻在看清她臉上的悲痛之色時,沒由來地收回了手。
“我父親是夜朝人,孃親是樓夙人,當年夜朝和樓夙交戰,父親是夜朝軍隊中的一名小將,混戰中身受重傷,與軍隊失散,他好不容易逃到了一處僻靜的村落,正好被外出採藥的孃親救下了。”
說起這些時,她的臉上浮現的是寧靜和平和,神色溫柔,“孃親是採藥女,每天採了藥送到城裡的藥鋪換錢,雖然掙錢不多,生活卻過得平平靜靜、安安穩穩。那天她救下父親,將他帶回家裡,自己摸索着給父親治了傷,父親在孃親的照料下,不出一月,身體就已經恢復得差不多。
當時,父親爲了報答孃親的救命之恩,決定留下替孃親去採藥賺錢,自那以後,兩人就每天一起採藥、曬藥,日久生情,後來成了親,一年之後,孃親生下了我,一家人過着雖然清貧卻很開心的生活……”
她話音突然頓了頓,面上的笑意也漸漸消失不見,她下意識地緊緊握拳,深吸一口氣道:“我七歲那年,父親進城送藥的時候,被路過巡邏的軍衛發現,他們也曾上過戰場與夜朝交過戰,更是認出了父親的身份。
也就在那天晚上,父親準備帶着我和孃親逃離的時候,被那些軍衛團團圍住,他們要殺了父親,因爲父親是夜朝人,孃親不願,替父親擋下一刀,父親悲憤不已,拔刀與那些人搏命,終是寡不敵衆,被他們殺害。
而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慘死在眼前,當時那個領頭之人曾說,必須要斬草除根,永除後患,所以他們想把我也殺了。不過,也許是我命不該絕,就在那時候,有人路過,把我救了下來,帶回了夜朝……”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雖然語調始終平緩無波,司仲卿卻感覺得到她一直在強忍着心裡的恨意涌動。
“那個人就是表哥,容毓。”他接過流煙的話,緩緩道。
流煙輕輕點了點頭,“樓主帶我回夜朝,教了我很多東西,我很小的時候,他就一邊讓我打理蜃雪樓,一邊教我習武習字,於我而言,樓主不僅僅是救命恩人,更是良師益友,我有今日,都是因爲樓主。”
說着,她長長一嘆,微微擡頭,兩行清淚順頰而下,在月光下泛着晶瑩的光。
司仲卿看得有些癡了,下意識地伸手替她擦去眼淚,將她攬進懷裡‘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他輕聲呢喃着,對流煙、又似對自己說着:“既然老天爺讓你活着,就必然有他的道理,若非是你,也許就沒有今日的蜃雪樓,也不會有現在的我。”
流煙沒有應聲,長長一聲哽咽,眼淚洶涌而出。
這十多年來,這件事一直被她牢牢壓在心底,不曾告訴過任何人,換言之,如今這世上除了容毓,就只有她自己知道、承受着這些過往。
她不知道她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告訴司仲卿,也許是覺得他們有同病相憐相處,又或許,她只是壓抑得久了,心中悲憤難當,而今遇見這個能讓她放下一切防備的男子,她便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就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是迷迷糊糊地覺得她睡了一覺,再醒來時,自己正枕在司仲卿肩頭,他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自己則一動不動地坐着,生怕驚擾了她。
見她訝異地擡眼看他,他便輕輕一笑,“醒了。”
流煙點點頭,擡眼向四下裡望去,天色已經微微泛亮,晨風帶着一絲涼爽撲面而來。
“天亮了。”她微微笑着,司仲卿看着,只覺如沐春風。
“餓了沒?”他寵溺地看着她,“我們去找點吃的。”
流煙依舊點頭,在他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來,任由他攜着掠下屋頂,穩穩落地,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停了停腳步,“你沒有問我,那個害死我爹孃的人是誰。”
司仲卿停下腳步,沉吟片刻,道:“是鞏能方。”
流煙微微驚訝,雖然沒有點頭,然那表情已然說明司仲卿猜對了。
他淡淡一笑,道:“直覺。還有,你看鞏能方時,那種怨恨至極的眼神。”
聞言,流煙不由淺淺笑了。
說罷,兩人正要朝着院門外走去,突然流煙身形一頓,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俯身大口喘了幾口氣,呼吸越漸急促。
“煙兒!”司仲卿心頭一凜,伸手扶住她的雙肩,看了看她的臉色,又號了號她的脈,旋即變色,想也不想便將她攔腰抱起,大步朝着屋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