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照亮了海底深閨,晶晶支起羅帳,從櫃子裡翻出一匹鮫綃,就着夜明珠的燈光麻利地裁剪。“公主,你在做衣服?”雙兒不解地看着她的動作。晶晶低頭做活,一邊答道:“他的衣服是凡間的,容易透水,不適合在海里生活,所以我用鮫綃幫他重做一件。雙兒,你去把我們存的漱玉泉的泉水打一盆來。”
雙兒打了水來,晶晶已經縫好了鮫綃長衫。她看了看羅帳裡緊閉雙目的人,招呼雙兒:“來幫他換件衣服,順便洗洗。”雙兒走到牀邊,伸出手去解他的衣襟,卻被燙了一般縮回來,羞紅了臉:“公主,他……是個男人哎,多不好意思。”晶晶看她那副樣子,擺擺手:“你真沒出息,還是我來。”
晶晶嘴上要強,其實自己也是待字閨中的少女,去脫男人的衣服那是破天荒頭一遭,她壯壯膽子,哆哆嗦嗦地解開了牀上男子的上衣,男性寬厚的胸膛和結實的肌肉裸露在眼前,肌理自然的潤澤與野性力量的表徵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晶晶不由得臉紅心跳,她抿緊嘴脣,幾乎是屏住呼吸,托起他的上半身,到底將上衣脫了下來。就在這時,她突然發現一小團紅色從白色上衣內裡滑出來,她抓到手裡展開一看,天啊,竟是女子用的半個肚兜,上面繡着一隻鴛鴦!
晶晶啊地叫出聲來,雙兒聽到聲音湊上前一看,也訝異地喊出來:“咦,他身上怎麼會有女子的貼身物品?”晶晶的臉色陰沉下來,心情頓時變得很差,訓斥雙兒道:“你這還看不出來,他有心上人,隨身帶着天天睹物思人。”她眼角一瞥,發現他裸露的右臂上還套出一串紫檀珠,她伸手把珠串拽了下來:“喏,你看,這裡還有呢,這串檀珠雕刻細膩,肯定也是女孩子送的。”
晶晶捏着鴛鴦錦和檀珠,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身向外面走去,她出了宮殿,化成美人魚向遠方游去,不知遊了多遠,來到了一叢珊瑚礁附近。她遊進珊瑚叢,摸到了一個小小的洞穴,這是小時候母親帶她玩遊戲時的藏寶洞,她把鴛鴦錦和檀珠都塞進了洞裡。
晶晶重新回到屋子裡時,雙兒忐忑地看着她:“公主,你把那人的東西……扔了?”晶晶拍拍手,舒了口氣:“沒錯,扔掉了。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經過這等大難若得重生,應該徹底忘記過去,開始新生活。這是爲他好。”雙兒緊張地問:“要是他醒過來問起他的東西怎麼辦?”晶晶撇撇嘴:“那還不簡單,就說我們沒看見,海浪能沖走一切。”
夜深了,晶晶關掉了屋子裡所有的夜明珠,只在帳子裡留了一顆小小的,散發出昏暗微弱的熒光。她放下羅帳,鋪開錦被,略略猶豫,替身邊的男子蓋好,自己也鑽進了被子裡。靜謐的夜,男性的體溫與熱度讓被子裡暖洋洋的,也讓晶晶臉上燒得滾燙,自己是不是發瘋了?居然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同牀共枕。但是,天兵沒有撤走,西海水軍隨時都在巡邏,這個人又不動不醒,她實在想不出哪裡比她的羅帳更安全更放心。
晶晶悄悄端詳着枕邊人,他看起來是受了內傷,但以她這點修行,完全無能爲力改變現狀,她察覺到他真氣混亂逆行,經絡損傷嚴重,但奇怪的是,他不僅沒死,心脈還搏動平穩,晶晶暗暗猜想,他一定是修習了某種與衆不同的功法。她近距離地欣賞着他俊俏的五官,小時候,母親給她講小美人魚的故事,那些故事總是差不多的,小美人魚遇見了英俊的王子,王子愛上了她。她無數遍想象過故事裡的王子,但現在,當這個真實的青年進入她的視野,她感到她過去的想象是多麼蒼白!王子應該是像他這樣的眉毛、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嘴脣……
可是……他是天庭追捕的要犯啊!晶晶猛然提醒自己,她在做什麼?她在和天庭對着幹?如果父王知道可怎麼辦?不過,一絲冷笑隨即爬上了她的嘴角,不錯,敖晶晶就是要幹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既然他是西海龍宮的敵人,那麼,她這個被西海龍宮瞧不起的孽種,幹嘛不是他的朋友?她想起母老虎今天對天兵賠小心的樣子,她就覺得快意。讓他們抓狂去吧!晶晶這麼東想想細想想,輾轉反側好久,才恍惚地睡着了。
楊戩終於抓住了一絲清明的意識,可是這點清明卻調動不了任何的力量,他嘗試着、嘗試着,慢慢感覺到了一點來自眼睛的顫動,再一次地努力,他睜開了眼睛。眼前是柔和昏黃的光線,目力所及是一頂四面圍合的粉紅色的綢帳子。楊戩吃了一驚,最後的記憶涌來,是差點墜毀的太陽、是劇痛和海水……可這是哪裡?他本能地想起身,可是,渾身卻使不上任何力氣,別說是整個身體,就是動一動手指都不行。他意識到整個經絡都損傷了。既然不能動,他只好用眼睛觀察四周,很快他弄清楚了,他是躺在牀上,可是一垂眼簾,他發現自己穿的並不是原來的衣服。有人給他換了衣服?這一驚更甚,下意識地一側目,楊戩不止是驚,簡直被嚇着了,原來自己的枕邊還睡着一個陌生的少女,兩人蓋的同一條被子,少女睡熟了,臉頰幾乎抵到他的肩窩。
楊戩大窘,第一反應是要移開,可是身體卻完全不受意識支配。他略略鎮靜了一下,認真地先評估了自己,雖有九轉玄功護住心脈僥倖未死,但全身經絡未修復之前,恐怕別想動彈了,而要完全修復經絡,卻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他抿了抿脣,發現嘴脣和眼睛一樣尚可活動。“姑娘—姑娘——”他必須叫醒她,瞭解清楚怎麼回事。
晶晶熟睡中聽到聲音,強撐開眼皮發現竟是枕邊人在喚她,驚喜趕走了睡意,她急忙用胳膊肘撐起頭俯下身子看他:“你醒了?”
“你是誰?我爲什麼會在這裡?”楊戩急迫地問,雖然憑他的經驗,這個少女毫無戒心地熟睡說明對自己並無敵意,但是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子躺在被子裡對話畢竟是令人沮喪的。
對這些問題晶晶早有準備。她胸有成竹地說:“你叫楊戩對嗎?”楊戩一愣:“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晶晶笑道:“天庭派了一萬天兵到西海抓捕要犯,你的名字如雷貫耳啊。我是西海三公主敖晶晶,這裡是我的閨房。我救了你,你纔沒有被天兵抓走。”
“你既是公主,爲什麼要救我?”楊戩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因爲我喜歡你……啊不……”看着對方驚詫的眼神,晶晶忙道:“我是說……喜歡你不怕強權,誰都不敢惹怒上天,你卻敢。”想了想,又好奇地追問:“你究竟和天庭爲什麼結樑子?”
楊戩咬牙冷冷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晶晶點頭:“怪不得,他們說你連殺天庭九大金烏神將,你真厲害,我支持你。”
楊戩思忖這位公主說話率性,一時衝動收留自己,倒不要連累她。想到這裡,他道:“多謝姑娘相救,這裡既是姑娘閨房,我不便久留,西海可有別處能藏身?”晶晶問他:“你能走動嗎?”
楊戩赧然道:“目前不行,需假以時日慢慢恢復,所以,更不方便叨擾姑娘。”晶晶撲哧一笑:“你都不能動,還逞什麼強。天兵和西海水族無處不在,如果你要養傷,目前只有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沒有誰會搜查公主的牀不是麼?”
她一說公主的牀,楊戩益發難堪,可恨的是自己確實動不了,只能由她擺佈。見他無奈地沉默不語,晶晶反倒不再覺得害羞,好似自己成了姐姐一般,她替他掖掖被角,柔聲道:“快睡吧,休息得好才能更快地養好傷。”
楊戩忽道:“我的衣服呢?”晶晶笑着指指他:“你不是穿着呢麼,鮫綃的料子不透水,你覺得不舒服?”楊戩忙道:“我是說我自己的衣服……”晶晶紅了臉,低聲道:“你原來的衣服被海膽刮爛了,沒法穿了,我……就幫你換了一件。”
這話讓楊戩也剎那紅了臉,她……幫自己換衣服……可現在他顧不得不好意思了,他要拿回自己的衣服。“對不起晶晶姑娘,能不能把我的衣服給我?”晶晶看他焦急的神色,心中已是大不悅,他果然是想着那幅鴛鴦錦哩。她無言地起牀,拎了他那件白衣過來,擰亮了夜明珠,衣服之前已經被她撕爛,她抖開衣服:“你自己看,我沒騙你吧,這衣服還能穿嗎?”
楊戩關心的當然不是衣服本身,所以他看着碎布條式的破衣,臉色變了:“你沒看見衣服裡面的東西嗎?”晶晶無辜地看着他,搖搖頭,迷茫地說:“沒看見什麼東西呀,我就是覺得衣服太破了,又浸溼了不舒服,纔好心好意幫你換的。”
楊戩的心沉入了深淵,那是姮娥留給他唯一的紀念啊,晶晶關切地說:“你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嗎?唉,你能在海里活命已經不容易了,那些身外之物,看開些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對不起,麻煩你幫我掀開被子。”楊戩只是喃喃道。晶晶幫他掀開,楊戩看見了自己空無一物的右臂,他絕望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西華姨母留給自己的檀珠也不見了,上天對他竟這般殘忍,十年的救母夢一朝破滅,留下活死人般破損的身體,連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留給他的些許念想都被無情的大海徹底剝奪了……
楊戩痛苦的神色落在晶晶眼裡,令她心裡慌慌的,他怎麼這麼難受呢?難道那個女孩對他如此重要?自己是不是做錯了?要是他知道東西是被她藏起來了,他會不會恨死她?可是,做都已經做了,晶晶趕緊安慰自己,畢竟我沒有真的扔掉,我只是藏起來了,等將來有一天他淡忘了過去,和自己……成爲……嗯……好朋友……我再還給他不遲。晶晶給自己打氣,要有信心,總有一天,我在他心裡會超過那個女孩。
漫長的夜,他們各懷心事,誰都沒再說話。隨着意識越來越清醒,楊戩沉浸在極度的哀傷中,一會兒是母親冰冷的石像,一會兒是姮娥在延州客棧中抱着他說:“一定要平安回來,我等你。”一會兒是妹妹哽咽的聲音:“不管能不能救出母親,三娘都不能失去二哥。”一會兒是王母氣憤又悲傷的表情:“我理解你的痛苦,因爲十一年前雲華死的時候我的痛苦和你是一樣的……因爲他們不想讓你揹負痛苦的枷鎖……”無邊的思緒翻攪着他,令他體內逆行的真氣愈加肆無忌憚地衝擊着條條破損的經絡,直到,終於有個念頭更強烈地跳出來:“楊戩,無論怎樣,你不能成爲陌生女人牀上的癱子!必須儘快好起來離開這裡!”他被這最後的念頭說服了,強壓下所有的難受,他集中意念,開始運起九轉玄功的心法,邁出了修復經絡漫長里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