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財入書房時,心中是有些七上八下的。
他垂手站在書桌前頭,看了一眼坐着處理公文的常鬱昀,笑得有些忐忑:“爺,您找奴才?”
常鬱昀嘴上應了一聲,提着筆在案卷上記上了幾筆,才放到一旁,道:“昨兒個,你娘去找過你們奶奶。”
薛財笑容一僵。
昨兒個他回府時,就聽人說起過這事兒了,若是尋常狀況,薛家的管着採買的事情,出入後院去奶奶跟前回話,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關鍵是有人瞧見了,說薛家的回來時眼睛通紅一片,似是哭過了的,就有些人嘴碎,嘀咕薛家的做錯了事體,惹得楚維琳不快了,更有甚者,以爲薛家的要失寵了,往後採買這油水位子還不曉得要落到哪個手上去。
薛財知道老孃心情不好,回去時大氣都不敢喘,等問過老子之後,叫他老子攆着在屋子裡上串下跳打了一頓,才曉得是爲了那小寡婦。
常鬱昀此刻一提,薛財的肩膀就垂了下來,沮喪道:“爺,奴才是想瞞着她的,哪知道,叫她給發現了……”
“這種事情,你便是能瞞上一日一月的,難道還能蒙一年十年?”常鬱昀不贊同地看着薛財,“也是我考量不周,我總想着,不要幫打鴛鴦,你若真心喜歡,養着也就養着了,卻是忘了,你到底還有老子娘要顧忌。那是一個寡婦,不是尋常小丫頭。”
薛財苦着臉,道:“是奴才給爺惹事了。”
“如今這樣,還不算惹事,這事兒沒個決斷。回頭還不知道要怎麼鬧呢,你自己想想明白。”常鬱昀揮了揮手。
薛財只好應了,走出書房時,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也不想讓人發現的,可實在是沒有瞞住……
早知道是這樣,他當時就該一不做二不休,堅決不吐露了那是個小寡婦。總歸是海州帶回來的。編一個故事,給一個過得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讓薛家的接受了。指不定就沒有這麼多事情了。
思慮不周啊……
一想到薛家的哭不出又恨不能的樣子,薛財心中沉甸甸的,他總不能和他老子娘說,這事情常鬱昀老早就知道吧。
中秋這日。李德安家的趕回了金州。
風塵僕僕的,李德安家的沒有進屋裡回話。站在廊下報了平安後,先回去梳洗了。
楚維琳見她回來了,聽語氣也沒有多少不好的狀況,略放下心來。耐心等着。
李德安家的再來時,已經收綴妥當了,在軟榻旁的杌子上坐下。她笑着道:“這一趟路,可有些不好走。”
楚維琳挑眉:“爲何?”
“靠近金州這邊還好。紹城那兒,這半個月多雨水,官道兩側的山石都有些不穩,好幾處都落了石,沿途不少衙役在修整呢。”李德安家的道。
“我們當時去的時候,我記得一切還順暢的,不過就一兩個月,竟然起了大變化了。”楚維琳說完,頓了頓,又道,“山石滑落,可有傷着人?”
“據說有,奴婢聽人說起,紹城的金大人這段時日忙得團團轉。”李德安家的道,“四殿下還在紹城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金大人是半點兒都不敢拖沓的。”
四皇子還在……
這出乎了楚維琳的意料。
顏沁被抓到現在,時間也不短了,按說有四皇子坐鎮,李慕渝和金大人做先鋒,便是把整個紹城翻過來,這案子也該弄明白了。
四皇子在江南可不是過逍遙日子的,卻一直在紹城耽擱着,是哈芙蓉的事情未了,還是紹城還有其他變故?
楚維琳一時弄不明白,便問起了賀家的事情:“三伯孃到了紹城了吧?她如何說?”
提起何氏,李德安家的皺了皺眉頭,斟酌了一番,道:“氣壞了。”
雖然只有三個字,但李德安家的說得如此謹慎,楚維琳便曉得,這是說得含蓄了。
何氏定然不僅僅是氣壞了,而是氣得要和賀家大吵一頓了。
楚維琳猜得也是一點不錯,何氏的確是大鬧了一場。
何氏自打與楚倫灃鬧翻了之後,什麼夫妻之間的心思都淡了,一心只有好好照顧孩子。
楚維璦是她親生的,當時她覺得虧欠女兒太多,尤其是因着她滿心都是要一個兒子,對楚維璦太過苛責和忽略,直到看清女兒纔是她的貼心棉襖的時候,纔算是醒悟了歸來。
何氏事無鉅細操心着,總算是把女兒幼年那內向到怯弱的性子慢慢扭轉了過來,又風風光光嫁出去。
楚維璦的夫家是何氏孃家那兒的姻親,彼此知根知底的,女婿是個老實的唸書人,雖還沒有功名,但勝在踏實,家風也正,何氏怎麼看怎麼喜歡,見他們小夫妻日子平順,也就放心了。
至於庶子,何氏也想明白,她這輩子總歸是要替別人養兒子的,楚維璉還小,沒有定了心性,人心總是肉長的,她不苛責庶子,不讓人教壞了庶子,這日子也能過的。
楚維璉懂事,與她親近,那是再好不過了的,若是他心中有疙瘩,沒法和嫡母相處,何氏就只當叫個白眼狼咬了一口,左右楚維琇和楚維璦過得好,她將來便是成了無所依無所靠的老太婆,也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退一萬步說,即便到了那一天,楚倫灃與楚維璉能餓死了她不成?
楚倫灃還要出入官場的,把何氏折騰慘了,真當何家人是吃素的?
無欲則剛,何氏這些年是越過越清閒,尤其是五月裡嫁了幺女,養了幾年的楚維璉待她也是尊重,她的心就踏實下來了。
便是平日裡遇見相熟的太太奶奶們,也忍不住誇一誇自己這兩個嫁得好的女兒,至於庶女楚維瑤……那般不爭氣,家裡哪個願意提起她來。
在這一帆風順的時候。何氏接到了楚維琳的信。
信上只說了楚維琇病重,又說了婆母洪氏不好伺候,又有妾室顏氏虎視眈眈,何氏當場就傻了眼。
婆母、妾室,這些問題在楚維琇的身子骨面前,都成了小事情,何氏心急如焚。與章老太太商量過後。便起身南下。
連楚維琳都來求援了,可見楚維琇是當真不好了的。
等何氏趕到了金州,入了賀家。親眼見到消瘦得讓她一眼都不敢認了的女兒,她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再聽了哈芙蓉三個字,何氏天旋地轉。
這便是她以爲嫁得萬般得意的長女?這便是她在京中吹噓生活幸福的長女?
何氏真想重重甩自己一個耳刮子,這要不是楚維琳正好在江南。楚維琇便是叫賀家折騰死了,她這個當孃的都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洪氏叫賀大老爺禁了足。但何氏來了,她還是要露面的。
何氏已經知道洪氏這些年給楚維琇明裡暗裡使了多少絆子了,哪裡會有什麼好臉色,冷嘲熱諷的話一句接着一句。洪氏這些時日吃了癟,又受了何氏這麼一頓,氣得跳起來。
何氏纔不管洪氏有理沒理。她在京城裡打滾多年,見多了各式各樣的後院女人。洪氏這種毫無道理的野路子,她也是交手過的,自然是仗着自己佔理,把賀家人說得面紅耳赤又不得不攔住洪氏。
“我曉得三伯孃要鬧,這都不鬧,真當我們楚家是軟柿子了。”楚維琳聽了李德安家的話,沉吟道,“大姐夫現在怎麼樣了?大姐往後……”
“還能怎麼樣……”李德安家的撇了撇嘴,擺了擺手,“奴婢是聽紅英說的,說賀家大爺整個人都皮包骨頭了,這纔多久呀,就沒個人形了。哈芙蓉這東西可真是厲害,據說痛起來的時候,恨不能拿刀子劈了自己,有時候大半夜發作了,那痛喊聲,嚇死人了!說起來,也是那顏氏害人。”
“顏氏人呢?還在大牢裡?”楚維琳又問。
李德安家的搖了搖頭,壓着聲兒道:“早沒了。她曉得自己沒有出路了,又不想在牢裡受折磨,直接撞死了。金大人爲了這事兒,聽說還叫四皇子訓斥了一頓,說他看管不利,若不是小侯爺幫着求情,還要罰呢。說到顏氏的死,哼……”
顏氏的死訊是傳回了賀家的,有人咬牙切齒,亦有人無動於衷,另有一個例外,便是賀淮卿。
賀淮卿大哭了一場,傷心無比,哭過了,便又沉默了下來,偶爾掛在嘴邊時,便是他辜負了顏氏。
直到顏氏過了頭七,賀淮卿突然變得神經質起來,說是顏氏來尋他,要與他去地底下做一對鴛鴦,把幾個伺候的丫鬟婆子嚇了個夠嗆。
一來二去折騰了,賀淮卿再不提以死相隨了,而是怪顏氏連累了他,發作起來極端的時候,更是咒罵顏氏,言語惡毒。
“奴婢總覺得,賀家大爺的精神大抵是恍惚了的,這才一會兒哭一會兒罵的,”李德安家的指了指太陽穴,“奴婢聽人說過,久病的人腦子都會不太好,賀家大爺稱不上久病,但實在辛苦,大抵,這兒也壞了。”
楚維琳抿脣,受哈芙蓉折磨,沒有把賀淮卿弄瘋,也會把他變得神經質,這般反應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說不清賀淮卿的真實心情,在如此折磨之下,賀淮卿想起顏氏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對從前恩愛日子的懷念,是對將顏氏作爲棄子的不捨,是對顏氏害了他和楚維琇的惱意,還是說,恨意,後悔。
楚維琳不知道,她想,賀淮卿自己也未必說得明白,就如李德安家的說的,賀淮卿的腦子有些不大好了,他的想法也就會顛三倒四起來。
這樣的賀淮卿,即便是脫離了哈芙蓉的控制,這輩子也是毀了的。
況且,他未必能擺脫哈芙蓉。
李德安家的微微往前傾了身子,附耳與楚維琳道:“奴婢聽三太太的意思,怕是想要和離的。賀家這兒,是個無底洞了。”
“元哥兒和桐哥兒怎麼辦?”楚維琳問道。
李德安家的微微搖了搖頭:“說不好,不過這事兒是大事,三太太一人也做不了主,奴婢聽說,已經往京裡去信了,要讓老太爺、老太太拿個主意。”
楚維琳端着茶盞,淺淺抿了一口,心情沉重。
她上回就和楚維琇說過,若沒有兩個哥兒,她頭一個贊同楚維琇和離,可……
兩個哥兒還未長大,攤上這麼一個父親,攤上這麼一個祖母,若沒有親生母親在身邊指點安排,等賀家老太太過世了,他們要怎麼辦?指望閔姨娘替他們打點,還是去指望賀二太太?
到時候,光是親事上,就能叫賀二太太算計慘了!
楚維琇心中滿滿都是兩個兒子,讓她拋下兒子進京,她等於是要了她的命了。
賀淮卿真叫哈芙蓉折騰死了,也就罷了,就怕這麼半死不活地吊着,真把賀家蛀成了一個大窟窿。
想來,此刻何氏也是兩難的。
“除非,除非是把兩個哥兒帶回京城裡去……”楚維琳喃喃道。
“賀家怎麼肯呀,賀家此刻還未倒呢,怎麼會讓兩個哥兒隨着和離的母親進京?”李德安家的嘆息道,“真要強硬帶回去,也不是不成的,只是等兩個哥兒大了,該成賀家得來的東西,少不得又要折騰一番。”
楚維琳頷首。
眼瞅着外頭天色暗了下來,楚維琳也不多留李德安家的了,道:“今兒個是中秋,媽媽辛苦了半個多月,早些回去和李德安一道吃了團圓飯。滿娘準備了不少月餅,我讓她給媽媽帶一些。”
李德安家的謝了恩典,這才退了出去。
中秋散衙早,常鬱昀回來得也早。
楚維琳與他說了賀家那兒的狀況:“卻是兩難。說起來也好笑,當年二姐姐那狀況,祖母、三伯父、三伯孃都要她和離,甚至不惜鬧上官府,她卻一心想着生了兒子好穩固在婆家的地位,有了兒子就是熬出了頭。現在大姐這兒,卻因着兩個兒子的將來,不敢利索地和離回京。當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各人有各人的苦惱。”
常鬱昀苦笑:“人人都不同罷了。賀家麼……”
後頭的話,有些吞吞吐吐起來,楚維琳聽出些味道,擡眸瞧着他,問道:“怎麼?莫非裡頭還有什麼狀況?四皇子和小侯爺,是不是要打賀家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