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媽媽揣着手,正緊張不已地站在那兒,不時探頭往產房那兒瞧,她根本沒有留意到柳氏來了,叫這一聲冰冷的問話忽然驚了,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
回過頭,張媽媽看清是柳氏,趕緊收起面上不耐的,恭敬喚了聲:“六太太,您怎麼來了?”
“嘖!”徐氏撇了撇嘴,輕輕撞了撞楚維琳,道,“瞧這臉變的。”
楚維琳抿了抿脣,並不搭話,只是嘴角微微揚起,徐氏一瞧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見識過張媽媽的“本事”,楚維琳猜得出,徐氏是定然不會喜歡張媽媽的,淳珊從被擡舉了到懷孕,張媽媽定沒少折騰。
柳氏也瞧見了兩隻侄媳婦,她微微頷首,又板着臉與張媽媽道:“你能來,我怎麼就不能來了?”
張媽媽賠笑着道:“奴婢是來看奴婢的姑娘的,她可比奴婢金貴多了。”
“你也知道她金貴?”柳氏豎起眉毛,沉聲訓道,“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由着你張口閉口的了?你姑娘的肚子金貴,你怎麼還害得她發作了?”
“哎呦!太太呦!”張媽媽急急呼道,“姑娘發作真不是奴婢在作怪!奴婢怎麼會作怪呢?那肚子裡的可是奴婢的外孫兒,奴婢心疼還來不及,怎麼會胡來呢!”
張媽媽一着急,聲音就有些大了,整個西跨院都能聽見她的聲音。
“誰的外孫兒?”
張媽媽也沒弄明白是誰在問話,直起腰板就道:“奴婢的姑娘生的,自然是奴婢的外孫兒!”
柳氏眼尖,瞧見大趙氏從產房裡出來,心裡就知道不好了。
果不其然。大趙氏不疾不徐走到柳氏身邊,瞧也不瞧張媽媽,只與柳氏道:“一個妾的奴才娘,就敢稱外家?六弟妹,你那兒是這規矩?”
柳氏的臉色霎時白了個透,大趙氏這話講得可真是難聽極了,把柳氏諷得半點顏面也不留了。柳氏氣不過。又不能反駁大趙氏,只能揚手衝着張媽媽去:“你還真有臉了!”
張媽媽突然吃了一巴掌,柳氏又用了十成力氣。她一時眼冒金星,捂着老臉愕然看着柳氏,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大趙氏見柳氏動手了,嗤笑一聲。道:“我先去老祖宗那兒回話,你院子裡的人。你自個兒收拾,我可不好越俎代庖。”
柳氏暗暗吸了一口氣,心裡恨恨道:趙氏嘴上說着不越俎代庖,可誰不知她巴不得能隻手遮天!
張媽媽有些發懵。回過神來想說話,只是嘴角實在是痛,她齜牙咧嘴了一番。才蹦出了幾個字來:“太太,奴婢……”
“閉嘴!”柳氏喝道。“給我回去!”
張媽媽慌亂間退了兩步,好不容易纔站住了,擡眼見妍翠拉着綠娥對她指指點點,她心裡一團火蹭蹭蹭冒上來,可又不能違背了柳氏,只能在心裡罵罵咧咧地走了。
柳氏這才轉身,往老祖宗屋裡去。
楚維琳留在原地,偏過頭看向徐氏,寬解道:“別和她計較。”
徐氏擠出笑容來,道:“我曉得,平白墜了身份,跟她一比,淳珊真是跟一隻兔子一般老實。”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才一道往回走。
老祖宗屋裡,氣氛並不好,大趙氏端着茶盞吃茶,柳氏面上也沒什麼笑容。
楚維琳上前從老祖宗懷中接過了霖哥兒,也不想再在這兒坐着,便起身告退了。
等到了這一天的夜裡,鬆齡院裡才傳了話來,淳珊生了一個姑娘。
“姑娘?”楚維琳有些驚訝,畢竟之前好些人都覺得淳珊會生一個兒子,不過,要楚維琳說,生個姑娘倒也不壞,起碼徐氏心裡不會那麼膈應,反而對會孩子多有寬容。
徐氏得了這個信兒的時候是真的長長出了一口氣。
她自己懷不上,有她身子的原因,也有她和常鬱曉並不和睦的原因。
懷孕,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她一個人使勁又有什麼用?
可不曾想,叫一個妾趕到了前頭去了。
可惜,這個家裡不是徐氏能說了算的,老祖宗要留這個孩子,她還能如何?真來出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也佔不到便宜,反而丟人現眼,惹惱了老祖宗、大趙氏和常鬱曉,她可真沒有後悔藥吃了。
徐氏一直忍着,在鬆齡院裡與淳珊打照面的時候,她會不停勸告自己,必須忍下去,忍了才能換來老祖宗的同情,說不定還能換到常鬱曉那一丁點兒的愧疚。
直到淳珊臨盆了,她依舊逼着自己忍……
好在,那是個姑娘,上天待她總算沒有趕盡殺絕,等她能懷孕生下長子,她在孃家那羣洪水猛獸面前,還有一塊遮羞布。
徐氏放鬆下來,常鬱曉想去看一眼女兒,她也沒有攔着,甚至是陪着一道去了。
產房裡,淳珊脫力睡過去了,孩子由奶孃照顧着。
徐氏湊過去看了一眼,紅紅的皮膚皺在一起,好像和霖哥兒出生時沒什麼兩樣,可又似乎沒有霖哥兒好看,她沒有生養過,弄不明白這些,也就不多嘴了。
常鬱曉倒是來勁,抱着女兒瞧了好一會兒,等到孩子餓了哭了才交還給奶孃。
老祖宗給姐兒取了一個聆字。
等到洗三那日,來的都是姻親,可比之霖哥兒洗三時,場面小了很多。
徐氏孃家也來了幾個人,出手稱不上大方,可也不至於小氣了,只是嘴上的閒話並不好聽,徐氏氣得不行,恨不能沒有這幾個親戚。
接連出生了兩個姐兒,老祖宗心中多少有些遺憾,也越發寶貝霖哥兒了。
她一面哄着霖哥兒玩,一面與陳三太太道:“明日上午就要走了,今夜不醉不歸。”
陳三太太笑着應了:“老祖宗手下留情,我的那點兒酒量。實在上不得檯面。”
夜裡,宴席擺在了鬆齡院的花廳裡,正好是十五月圓,外頭皎潔明亮,席間格外熱鬧些。
常鬱映是新嫁娘,早早就回去了,老祖宗多吃了幾杯。拉着大趙氏道:“你也別怪我心狠。實在是……”
大趙氏紅着眼睛,又是勸解又是寬慰的,才阻了老祖宗的話。
事已至此。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說得多了,萬一老祖宗酒後失言,說些常鬱映言行不夠妥當的地方,還不知道陳三太太會怎麼看呢。
霖哥兒困得不行。常鬱昀和楚維琳也離席回去。
“等明兒個送了二姑,我想回一趟孃家。”楚維琳與常鬱昀商量着。
常鬱昀偏轉過頭。月光下楚維琳神色清冷,他收緊了牽着她的那隻手,道:“怎麼?”
“之前就讓渝媽媽留意了錢媽媽,寶蓮又全都說了。也該早些做個了結,免得夜長夢多,”楚維琳下定了決心。“只是不曉得他們能不能找到善綰。我和叔母說一聲,與她一道回去。”
楚維琳打定了主意。常鬱昀也不會拒絕,便頷首應下。
翌日一早,府中歡歡喜喜辦了事,快中午的時候把常鬱映送上了花轎。
因着是遠嫁,這送親一直送到了城門外頭,這才掉頭回府。
楚維琳沒有回常府,抱着霖哥兒與楚倫歆一塊往楚府去。
楚府裡得了信,垂花門那兒,何氏和李氏正等着她們。
進了頤順堂,裡頭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入了正屋時,楚維琳才見到她的祖父楚證賦坐在了主位上。
在“病”了快兩年之後,楚證賦總算是精神起來了。
楚證賦心情極好,等衆人行了禮,趕緊把霖哥兒抱了過去,仔細瞧了瞧,皺着眉頭道:“怎麼盡隨了他爹,不隨你?”
這個問題,楚維琳就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章老太太睨了楚證賦一眼,冷哼道:“像他爹爹有什麼不好?天天對着一張臉,我都膩了。”
楚維琳心中暗暗嘆息,就是因爲如此,這個問題才這麼難回答。若是霖哥兒都像了她,那等長大了,還是能從輪廓裡看出桂姨娘的模樣來,章老太太自然不高興。
楚證賦纔不理會章老太太那些歪七歪八的心思,道:“你現在還能對着哪張臉?”
桂姨娘、江氏都死了,楚維琳嫁出去了,霖哥兒是外孫不是孫兒,章老太太的確不能日日瞧見。
話被堵了回來,章老太太心中悶着一口氣。
何氏怕他們真的爭起來,便打了個圓場:“像他爹爹也挺好的,常家五郎譽滿京華,京裡多少人都誇讚他的文采和樣貌。”
楚證賦也不想和章老太太沒完沒了說這些,乾脆不再提了,只抱着霖哥兒逗趣。
章老太太與楚倫歆說着家常。
楚維琳問楚維璦道:“五姐姐呢?”
楚維璦抿脣直笑,道:“上回說的那門親,應該是能定下來了的。祖父和祖母倒也滿意,五叔母如今也不挑剔了,就是五姐姐自個兒憋着呢。”
楚維琛心高氣傲,就這麼嫁給一個沒有背景沒有底蘊的軍中參將,肯定是會彆扭的。
楚維琳悄悄看了章老太太一眼,“莫欺少年窮”這句話,盼着楚維琛能夠聽進去。
瑣碎事情講了會兒,便輪到了今日的重頭戲來。
章老太太聽了楚倫歆幾句耳語,便也會意了。
方媽媽抱了霖哥兒,由寶槿引路去了清暉苑,陸媽媽已經等在了那兒,她一定很想抱一抱這個孩子。
楚維璦被何氏打發回房,李氏本想留下來,也叫章老太太一併打發了。
楚證賦去了書房裡,雖然這事情與桂姨娘有關,但畢竟是內院女眷的事情,他不會也不想插手。
何氏讓人去請了錢媽媽。
錢媽媽不明所以,自從楚維瑤回了許家之後,這家中沒幾個人會想起她來,更別說頤順堂裡會喚她過去了。
心裡突突打鼓,錢媽媽試探着問了幾句,只是那小丫鬟什麼也說不明白。
等入了頤順堂,擡眼見到鸚哥站在廂房外頭與人說話,錢媽媽的眉頭不禁就皺了起來。
擡步入內,見章老太太盤腿坐在羅漢牀上,何氏與楚倫歆、楚維琳都在,她的心突突跳快了幾拍。
錢媽媽耐着心思請了安,垂手不語。
何氏語調平緩,問道:“錢媽媽,你入府多少年了?”
錢媽媽老實答道:“十八九年快二十年了,二姑奶奶出生的時候,奴婢進府伺候的她。”
“是啊,二十年了!”何氏感慨一聲,忽然笑了起來,搖着頭道,“這可不是兩年,是二十年!錢氏,你可真能忍!”
錢媽媽背後一涼,她剛纔已知不妙,聽到這句話就已經明白過來了,但她必須裝傻:“回太太的話,日子嘛,忍一忍,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奴婢的男人兒子都沒了,二姑奶奶又嫁出去了,奴婢獨自一個人,就是熬日子,過一天算一天,習慣了,也沒什麼感覺了。”
這等打馬虎眼的功夫,連楚維琳都忍不住想要鼓掌了,可轉念一想,錢媽媽若不是有這麼些本事,又怎麼能這麼多年都不露餡呢?
錢媽媽真的能忍,能裝,她不急躁,徐徐圖之,沒有機會也不會強硬地想要拼一把,她就像一個耐心極好的獵人,看着獵物在眼皮子底下活動,卻不着急出手。
“你能等二十年,不曉得你那老孃,這二十年又是什麼心情?”何氏問道。
錢媽媽繼續裝糊塗:“奴婢的娘啊,奴婢也有好些年沒有見過她了。奴婢生在窮苦人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朝嫁得老遠了,哪裡還能再見孃家人呢。”
饒是何氏性子緩,也不想與錢媽媽再兜圈子,直截了當道:“行了,你娘就是善綰吧?她是跟過二伯孃,還和夏月格外親近,甚至在法雨寺塔林裡替夏月點了往生燈。她讓你進府,是想替夏月報仇的吧?”
錢媽媽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連雙脣都變得煞白。
夏月,善綰,這兩個名字在腦海中劃過,很多事情都一股腦兒地翻涌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有了蛛絲馬跡,再順藤摸瓜,那些陳年舊事之間的聯繫並不難被牽扯出來,錢媽媽知道遲早會有這一日,她也想過她的結局。
擡起頭,木然看了何氏一眼,錢媽媽想,還好,要被抓住的只有她,這些人是抓不到她的老母親的。()I5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