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魚就不去說它了,旗魚一條動輒好幾百斤重,這時又不是瀕危魚類,每艘大船出去捕撈個三、四條回來乃是常事,誰會將它當成貴重的魚類來吃?
別忘了這裡不過是最普通的碼頭食檔,顧客通常是苦哈哈的伙伕、車伕、水手和行腳商人,價格和食物都是平易近人,太高級的菜餚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裡。所以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盤子,盤子邊緣還崩了個口子。這兩種魚生都切成了半公分厚的薄片,整整齊齊碼在盤中,每一種至少都有一斤重,而蘸料是橘皮、醬油和山葵泥。
她夾了魚膾,蘸了作料,然後放進口中慢慢細嚼。皇甫銘坐在一邊,瞪大了眼,想看她接下來的反應。哪知道她淡定得很,吃完一筷子魚片又夾一筷子,沒有半點不自在。他頓時好生失望。
“你瞪着我做什麼,想看我出醜?”她斜睨了一眼,戳穿了他的小伎倆。
他大奇:“你怎麼知道?”他每次帶人來這裡吃魚膾,都可以欣賞到那人兩淚漣漣、哽咽無語的表情。山葵是都靈城附近的特產,頭一次品嚐這東西的人,沒有不被嗆個半死的。這種直入腦部的味覺強烈刺激,連修仙者都無法避免,她怎麼就沒事?
她怎麼不知道?青芥末就是用山葵做的,她方纔就看到這裡的食檔將新鮮山葵洗淨後,以鯊魚皮作砂皮,磨擦成茸,這泥茸狀的口味最好也最是嗆人。可惜,這小子想害她,道行還差了點兒。嘿嘿,以後拿這東西去試試長天的反應。倒是個好想法啊。
過不多時,皇甫銘自己倒被嗆了一大口,頓時淚如雨下。狼狽不堪。寧小閒大爲解氣,指着他笑得前俯後合。手中的竹箸都差點掉到地上去。
“酒呢,快給我喝一口!”
她遞過來一杯紅色飲料,皇甫銘奪過來灌了一大口,這才感覺到自己又活過來了,旋即不滿地咂咂嘴道:“這不是酒。”
“當然不是,這是我自釀的果子露。”寧小閒懶洋洋道,“乳臭未乾的小p孩子,還學人喝什麼酒?”
她真當他是小孩子啊?皇甫銘擦了擦眼淚。眼珠轉了轉。大概他覺得在她面前哭得稀里嘩啦很丟面子,於是沉默下去,過了很久才吶吶道:“喂,寧小閒!”
“嗯?”
他眼睛瞪得很大:“你當我姐姐好不好?”
“哈?”她一口果子露差點噴出來。這小子真有才啊,他的口氣,很像青春偶像劇裡面那些毛頭小子問同年女生:你當我女朋友好不好?結果他想認的是乾姐姐。
有這麼個好玩的弟弟也蠻不錯的。她轉着手裡的杯子想,不過長天曾要她和這孩子保持距離。身帶煞氣之人,修仙者最好不要太過於接近。
皇甫銘看她不語,臉上漸漸露出了怒色:“你,你也不想和我搭上關係。對麼?你便和府內外那許多人一樣,敬我怕我,要離我遠遠的。對不對?”他心情激盪,身上果然又有淡淡的煞氣溢出。
“誰怕你了?”這孩子,果然孤單得心智都有些不正常了。
寧小閒暗地裡嘆了一口氣,伸手捏住他兩腮上的嫩肉一陣搖晃,硬是不顧他的抗議,把眼前這玉童子似的面孔捏得跟豬頭似的,才笑道,“我只是……在想收什麼禮比較好,你看我都勉爲其難同意作你的乾姐姐了。另外。我不想多出個乾爹來啊。”她認皇甫銘爲弟弟,那和皇甫嵩雲又成什麼關係了?拜乾爹這種做法。聽說在華夏很爲人不齒的咧。
她還是和這孩子扯上關係了,等長天閉關出來。必定又要生氣。不過,皇甫銘只是想找個姐姐而已,應該沒什麼問題吧?應該吧?
“乾爹?”皇甫銘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豪氣干雲地一揮手,“跟我爹沒關係,不用理會他。”
可憐的皇甫嵩雲,他兒子如此任性,他知道麼?
“嘿嘿,從此我也有姐姐了!”見她同意了,皇甫銘臉色立刻輕快起來,嘿嘿道:“那就這樣說定了,我日後去隱流玩耍,你不可再將我丟出來了!”
“……好。”好記仇啊,都大半年過去了,他還記恨大雪夜被她丟到院子裡的事。
接下來,廚子又陸續搬上了幾道菜,真切詮釋了什麼叫做“靠海吃海”,除了蝦蟹、蟶蛤之外,什麼海白菜、海芽菜、海掃把、海木耳、青苔、裙帶菜、龍鬚菜輪番上陣,做法倒也有限,除了抱蛋、煮湯之外就是煎炸炒,一律是快手菜。這種食檔講究出菜的效率,自然不可能像城裡的酒樓那般精雕細琢了。
她倒是好奇,錦衣玉食的皇甫銘怎麼會到這裡來吃飯?
“府中的侍衛帶我來過一次。”他撇了撇嘴,“合着在你眼中,我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富家子?”
“連雞蛋都認不出,你說呢?”何止是不諳世事,還要再加上張狂無忌、揮金如土、陰晴不定、草芥人命,以及未來還會出現的欺行霸市這種隱藏屬性纔對。
被一下子戳中要害,他脹紅了臉,半天才吭哧道:“那,我沒帶你來錯地方吧?”他吃慣了金食玉膾,偶有一次嚐到這樣的民間口味,大感新鮮,就常常喜歡來這裡。這就像在大酒樓裡吃慣了生猛海鮮的人,偶爾也會跑到土菜館裡去點一大堆枸札葉玉米塊和苦瓜來吃,而且總要逼着朋友和他(她)一起吃。
老實說,這裡的飯菜味道尚可,卻談不上極佳。就算是最出彩的魚膾,即使魚片厚度切得剛剛好,蘸料也不錯,但實際上卻是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並不是所有的海鮮都是越生猛越好的。其實做魚膾的新鮮魚肉,要放置一段時間纔好吃。像這樣現撈現切,反而不是最好。
“沒錯,我很喜歡這裡。”她微微一笑。這孩子,有心了。
吃過了宵夜,他們仍舊騎着碧水金睛疵獸,開始返程。
天太黑,野外就是有甚景緻也看不清楚,還不如白天來。反倒是從山上看去,遠處的都靈城一片燈火輝煌,其上空紫氣蒸蔚,這是由數量驚人的人類的野心、慾望,以及七情六慾組成的巨大氣場,顯示出這個地方也是個繁華之極的不夜城。
官道上卻很黑,除了偶有轆轆的馬車來往。
兩匹騎獸一路小跑,皇甫銘顯然心情很好,拖住她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寧小閒也樂於從他口中探聽些鏡海王府的消息,可是這小子的口風實在太緊,莫看他心無城府的模樣,卻半點關鍵信息都不走漏。
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心機,真不知是福是禍。她默默地想。
正說到鏡海王曾給皇甫銘找了許多西席,壓榨得他半點空暇時間也沒有。寧小閒突然插口道:“鏡海王有沒有教過你一件事?”
他正說得起勁,聞言茫然道:“什麼事?”
“打人一拳,須得防人一腳。”寧小閒勒停了座下的疵獸,淡淡道,“就拿剛纔來說,你殺了人,也就要防人來殺你。”
皇甫銘會意,立刻環顧四野,也將騎獸勒得停住了,眼中爆出了狠厲:“記住了。下一次,我只須趕盡殺絕、以絕後患就可。”以他的性子,知道這裡有人埋伏,反倒更加囂張。
果然就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好一個趕盡殺絕。小娃娃口氣倒是不小,你家大人真是好家教!”
他們經過的密林中,慢慢踱出四個身影。後面三人有些面熟,正是碼頭上與他們爭執,被殺了一個同伴的三名修士,而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黑衣的老嫗,看起來很老了,鶴髮童顏,手中拄着一隻龍頭拐。
那女修恨恨道:“苦師叔,他,就是這兩人殺了陳師弟!”
苦嫗疑惑地看了看面前這對年輕男女。寧小閒身上氣息古怪,皇甫銘的修爲倒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築基期而已,那四人如何能在他手裡吃癟?一整臉色道:“到底是誰殺了陳子勤?這個小姑娘,還是這個小娃娃?”
女修咬牙,伸手一指皇甫銘道:“是這個小鬼!”
皇甫銘兩眼一翻,不客氣道:“人是我殺的,和我姐姐沒半點關係。好教你知道,若沒有我姐姐的靈丹,你身後那矮個子也早被毒死了。現在,你待怎樣?”
“好一個金童外貌、蛇蠍心腸!”苦嫗冷冷對寧小閒道:“你這弟弟殺了人還如此跋扈,你有教養不力之責。我看在你用出靈丹的救人的份兒上,饒你自去。只是你這弟弟得留下來,賠我師侄一命。”聽皇甫銘一個一個姐姐叫得親近,她還以爲這小鬼真是寧小閒的弟弟。
皇甫銘冷笑開口:“老太婆,你算哪根蔥,敢誇海口要留下……”
“我”字還沒說出口,寧小閒就皺眉道:“他還是個孩子,少不更事。再說,當時他固然有些蠻橫,那陳子勤卻也出言無狀,罵出‘兔崽子’這麼難聽的話,辱及家族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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