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火克金,不過是將金屬熔成液體。他的真身原本就是液態的金屬,普通真火無非就是將他重新燒成黑水,又怎能危及到他的性命?
鶴長老卻不理他,拼盡了全身力量才勉強能夠扭過了頭去,終於看到窗外的月下,站着一個瘦弱的男子,雙肩斜削,滿面愁苦之色,似乎風一吹就會倒,看起來比凡人還不如,可是他就那樣站着,鶴長老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他也是觀察入微之人,直到此時依然是驚而不亂,細看了對方几眼恍然大悟:“這人全身都暴露在月光之中,卻沒有影子!”鶴長老也是見識廣博之人,心中驀然一動,想起了一個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妖種,立刻嘶聲道:“你是博……澤!”
對面那男子腦袋一歪,似乎認可了他的說法。鶴長老腦海中立刻閃過了他在古書上看過的介紹:“博澤,古代異怪,擅控人影,反攝其身!”
博澤乃是控制他人影子的妖怪。無論是凡人還是修仙者,身體與影子從來不會分離,就像是光暗相生的兩面,博澤操控了人的影子,也就能對影子的主人進行禁錮和控制,修爲越深厚,禁錮之力越強,除非此人身具大神通,能夠掙脫它的束縛。
鶴長老不知道這頭博澤的道行有多深厚,然而此刻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束縛,實在沉重得有如泰山壓頂,他連動一動小指頭都難。剛纔那扭頭的動作,更是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前方的無面已經重新凝成了人形,也不再廢話。重新舉起黑劍刺了過來。
鳩摩那女人,居然暗藏着兩枚如此厲害的棋子!鶴長老知道此刻翻盤無望,長嘆一聲,遂不再掙扎,閉目等死。
暗室中,這一劍刺到了他喉結前,只要再往前一寸。鶴長老這條性命就算交代在這裡了,即使能夠元神出竅,也不一定逃得出兩大刺客的手心。
然而大概是老天憐憫他命不該絕。就在這剎那間。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然後鶴長老突然發現自己能動了!
這一下絕處逢生的喜悅頓時溢滿他的胸口,手指一彈,雁翎刀錚地一聲彈起來護主。將黑劍斜斜地擊飛出去。幾乎是貼着鶴長老的面頰劃過,讓他情不自禁出了一身冷汗。
百忙之中,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瞅了窗外一眼,正好看到月下的博澤滿面驚恐之色,胸口、小腹上卻綻開了血花,碗口粗細的藤蔓從他背後扎進、前胸透出,藤身上佈滿藍汪汪的倒刺。這兩根藤蔓耀武揚威地扭動了幾下,將控影妖綁成了一隻大麻花。然後呼地一聲拖進了小園中暗影幢幢的竹林裡。
博澤的慘呼聲,亦隨之戛然而止!
屋子裡的兩人。面容都忍不住抽搐了兩下。博澤原本就是詭異的妖怪,現在卻有更加詭異的東西在對付它。並且鶴長老覺得那條藤蔓很是有些眼熟,這一時片刻之間,卻是想不起來。
他也沒空去想,因爲無面的攻勢越發凌厲——他不知道博澤遇上了什麼,但八成是沒命了,能完成鳩摩大人任務的人只剩下自己了,他即使搭上性命也非殺掉對方不可!
幸好趁着這會兒空檔,鶴長老也騰出手將自己的法器取了出來,卻是一副半尺長的棋盤,兜頭往無面覆了下去。
無面只覺得眼前光芒一閃,鶴長老憑空不見了,而腳下經緯縱橫,竟是站在了一張巨大的空白棋盤之上,並且棋格上放下了第一顆黑子。冥冥中,似乎有人告訴他,如果不跟着落子,或者他最後敗北,這個棋盤空間會抹殺了他的存在。
論殺人,無面是行家。但說到下棋麼,他的棋藝只能說是呵呵呵了。
因此,他在局中怔忡良久,直到被催迫的感覺越來越着急,才仰天長長嘶吼了一聲,信手抓起白子,和莫名其妙的敵人對弈起來。
鶴長老的臥室現在已經重歸於寧靜。他的呼吸仍然急促,後背都有些佝僂下去,卻面向吞噬了博澤的那一處竹林暗影,沉聲道:“哪位朋友前來相助,請現身!”
林中悄無聲息。
鶴長老也不氣餒,又接連喊了兩聲,纔有一人聲音傳來:“不敢當,長老太客氣了。”
這個聲音,赫然是從他身後傳來的。鶴長老飛快地轉身,毫不意外地望向了音源——這個聲音,他現在已經很熟悉了,幾乎每一天都會聽聞。
幾乎在一個呼吸之間,他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寧園長,這麼晚了,還沒有安寢麼?”
有個小巧的身影靜靜靠在博古架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正是寧小閒。嚴格來說,兩人分開還不到兩個時辰,然而此刻鶴長老再見到她,卻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他沒有去問那隻博澤的下場。寧小閒進入隱流高層的視野時,幾次三番最吸引衆人眼球乃是她的力量驚人,就連兩位門主也討論過此事,大家卻都忘了她的本體——噬妖藤。取一個這麼拉仇恨的名字,噬妖藤真是能夠吸盡妖怪骨髓精血的藤怪,博澤的下場還用再多說麼?
寧小閒不知道自己在鶴長老的眼中已經被打上了“更邪惡”的標籤,只是笑道:“路過這裡聽到響動,隨便進來看看,沒想到長老這裡好熱鬧,深夜仍有訪客上門。”她好奇道,“這兩人,也是隱流中人麼?”
人族不可能深入隱流腹地,再說這兩個傢伙怎麼看也不像人類啊。鶴長老寂然,半晌之後才道:“他們是鳩摩門主手下,沒有主上的命令絕不會出手。”他失魂落魄地扯出一個苦笑道,“我在隱流中任職數百年,沒有功勞亦有苦勞,卻不知哪裡惹怒了鳩摩大人,讓她要置我於死地。”
寧小閒卻不接話,只是探頭往他背後那個空房間張望了一下,好奇道:“原來你這裡一直都有訪客麼,人怎麼不見了?”她轉了轉眼珠子,“嘿嘿,鶴長老您爲老不尊啊,該不會在這裡金屋藏嬌了吧?”
不好,今晚連番變故,他這機關一直都沒合上!裡面牀榻被一應俱全,看起來倒真符合她“金屋藏嬌”的說法。若非修爲深厚,鶴長老額上都要沁出汗珠,忍不住乾笑一聲:“寧園長,你說笑了,全隱流都知道我孤身一人住在這裡,哪來什麼藏嬌?”
她眨了眨眼,奇道:“不會吧?我今天還遇上一個人呢,他說是你的房客,承蒙你的款待已經兩個多月啦,莫非這人在說謊?”
鶴長老大驚,壓低了聲音道:“此人在哪?”
她往窗外一指:“喏,可不就站在那裡麼?”
他又一次轉頭看了出去,果然這一回在月光底下又站出一個人,正帶着淡淡的笑容看着他,面容卻是他很熟悉了。
這是個人類,是他和寧小閒的老熟人。
廣成宮的多寶閣副閣主,李建明。
他怎麼會站在這裡?鶴長老心念急轉,暗中剛道了一聲“不好”,背心卻突然一涼,有銳器從他後心扎入。寧小閒已經悄然站近了他的身後。她的斂息術已臻爐火純青之境,這一下趁着鶴長老心神大亂飄然靠前,對方竟無所覺。她出手的力道極大,鶴長老的護身法器纔剛剛支開了護罩就被捅破,連阻慢她的速度都不能夠。
“別動,否則我不保證後果哦。”她笑吟吟道。
他後悔自己怎地如此大意,戛聲道:“你也是鳩摩派來的?”性命得而復失的感覺,當真是不好。
她嗤笑一聲:“與她何關?這一匕,乃是爲了因你而無辜送命的隱流妖兵而刺。”她這一匕首的角度選取得十分刁鑽,起先用力極大,否則也不能壓破他的護身法器,然而入肉之後精細入微,在堪堪扎至他的心臟前停了下來。她特地避開了幾條大血管,所以傷口幾乎沒有流血。只消再往前遞半寸,鶴長老保養得極好的心臟上,就要多出一個窟窿來。
他心中一跳,口裡卻迷糊道:“你在說什麼?”手上輕輕動了一動。
她頓時將匕首一攪,扯得鶴長老痛哼出聲:“你不用指望將懷裡的東西拿出來對付我了,我可以保證,你一個指頭也動不了!不信就來試試吧。”說罷,將匕首抽離,退開兩步。
這是什麼意思?鶴長老心中雖然不解,但她既然自行後退,他斷沒有再束手就擒之理,正要旋身後退,哪知使了幾次力氣,身體還是執拗地保持着這個姿勢不動。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這一情景和方纔博澤控制住他影子的情況一般無二,不對,禁錮之力甚至比剛纔還要強大,他連轉頭這麼一個小動作都無法辦到。
幸好寧小閒已經走到他面前,鶴長老注意到,她手中所執的不再是匕首,而換作了長劍。這把劍,他當日在秘境的水月鏡中見到過。他咬牙低喝道:“你要如何,殺剮隨意,但我卻不是你能肆意戲耍的對象!”
寧小閒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冷冷道:“說得倒好聽,那麼隱流的妖兵,那一萬多條人命,就能任你肆意戲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