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農家女一直站在自己的屋中往這裡張望,見到他溫柔的笑容,頓時便癡了。
權十方沒有回自己租的那間屋子,信步走到了竹林中坐在大石上。
夏季夜晚的涼風吹過竹林,揚起一陣梭梭拉拉的響動,若雨聲,若濤聲,令他想起了與寧小閒的第一次相見,也是在這樣寧靜的一片林子裡。
那個煮着紅薯湯的姑娘,不知爲何總令他時常想起。
在四平縣,他是決定要揮劍斬情絲的了。他自小就明白自己肩上責任重大,他與一個凡人不可能有未來。回到朝雲宗,他照常煉功、待人、接物,該聆師訓的時候聆師訓,該閉關的時候閉關,儘量一切如常。他努力壓制着心底裡的那抹情愫,並且似乎也奏效了。
他想起寧小閒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少到令他都沉默寡言起來。
宗內的所有人都發現,權十方變了,雖然對人還是那般客氣,卻越發生疏,越發清冷。謙謙君子雖然仍是端方有禮,眼中卻時常是空空洞洞的,對心儀他的女子更加不假辭色。
他原以爲這一段塵緣從此就要葬在心底,直到昨日的邂逅。
他一直不知道白鳥背上的人是她。他馭使紫電寶劍將她從鳥背上劈下,正午的陽光才照亮了她的臉龐。在那一剎那,他聽到了餘姚師弟的驚呼,聽到了自己的心臟突然歡喜地跳動了好幾下,然後又重新歸於一片死寂……
他們的再次相遇,竟然是以他出手擊傷了她爲開頭。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咳了兩次血,然後安靜地閉上雙眼,彷彿這世間再也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
在那一刻,權十方突然明白了,自己從來都不曾忘記她,她的每一個笑容,她每一次稱他爲“權師兄”。他都能如數家珍。終有一個人,令他莫名其妙看對了眼,記入了心,他們之間只不過萍水相逢。相思卻已悄然刻進了骨子裡,任他如何抹平,也只不過是徒勞;任他如何壓抑,也總有爆發的那一日。
他幾乎耗盡了所有靈力來追趕這隻白鳥,天可憐見,終於讓他追上了。要到這小村中來借宿,白鳥就不能維持妖怪的形體了,只好將寧小閒交給他來抱住,自己化成了不到巴掌大的鳥兒,停在他肩上監視他。
懷中的姑娘蜷成了小小一團。看起來這樣乖巧、這樣柔軟、這樣無助,真令他心都要碎了。有一瞬間,他忘記了什麼修行、什麼宗派、什麼責任,只希望這段旅程一直走下去,永遠沒有盡頭。讓他保住手中的這一片溫暖小巧。
當然這不過是奢望而已。她傷得太重了,昏迷中幾次咳嗽都帶出了血,順着曲線優美的下頜流下去,另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也更令他自責無比。
他見鬼的爲什麼要擲出那一劍?
以權十方的品貌,很輕易就在農家借了宿。他替寧小閒檢查傷勢的時候,先是驚於她傷勢的沉重。然後便收穫了巨大的驚喜:她體內有了力量,可以馭使神通了。她也成爲一個修仙者了。
老天終於是眷顧着他的。
大半年來壓抑着他的痛苦和迷惑,似乎在轉眼間都消失不見了。
他從不知道,能夠得償所願的感覺竟是如此之好!
這一個晚上,他在竹林中坐到了天明,卻不覺得枯燥。
寧小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守在一旁的七仔看她醒來,親熱地捱過來和她貼了貼臉。燒飯的香氣透過竹簾,一同傳進來的還有飄飄渺渺的簫聲。這簫聲原本是空靈婉轉的,吹奏它的也是此道高手,可是偏偏奏的是她唱過的那一曲《笑傲江湖》。就非要在一派嗚咽中引申出豪邁氣概來。
毫無疑問,這個彆扭的傢伙是權十方。
一個大男人,吹簫?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默默譴責自己的邪惡思想又冒尖了。
她這裡才笑出聲來,下一瞬,權十方修長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外,伸手掀起了竹簾想進來,似是想起男女有別,又老老實實放了下來,頓了頓,才道:“我吵醒你了?”
“沒有。”她心情很好,“進來吧。”
權十方走進來的時候,小竹窗中漏下來的陽光照在她白晰的皮膚上,踱上了一層金光。她眸中的笑意還沒斂去,正是波光瀲灩,盈若秋水。他只看了一下便挪不開眼。
似乎從四平縣一別之後,她又變漂亮了許多呢。他不自覺地想到。
長天冷冷地說道:“不許笑。”聲音中有着淡淡的空洞,還有一種她從來沒有聽過的情緒,令她突然驚惶起來,臉上自然也沒了笑容。
“怎麼了?”權十方看到了她的變化,輕聲道。
“沒事。”回頭再看看長天的情況吧。有權十方在側,她不敢進神魔獄,金丹期修士的耳目太靈敏,“七仔的速度那麼快,你是怎麼跟上它的?”
“我跟不上的。”
立在她牀頭的小白鳥挺胸擡頭,得意洋洋。
“只是,我有這個,總能找到方向。”他攤開大手,一枚玉符在他掌心散發出淡淡的紅光。
“尋蹤玉符?”她皺了皺眉,“我還以爲胡姐姐已經將它銷燬了。”原來胡火兒也騙了她。
“不。那一枚的確已經被銷燬了,這是用你昨日被我擊中時,嘔出來的血做成的。”他的聲音低沉,還透着難過。可是他並不迴避自己擊傷她一事,令她對他更有好感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因爲沉默已久的長天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石季珊,他是怎麼處理的?”
那個刻薄的女人,那個擊傷她的女人。她不信權十方不知道兩個女人之間發生過的糾葛。長天問得對,他是怎麼處理的?
下意識地,她望着權十方開了口:“對了,你知道石季珊打傷了我吧?”
對面的男人身子一僵,低聲道:“知道。她回山之後,我就知道了。”
“然後呢?”她望着權十方的眼睛,“你如何對她?”
他低下了頭,似是不敢與她對視,很久都沒有說話。
於是她明白了,他什麼也沒做。
寧小閒放在身側的手悄悄握成了拳。她早不抱什麼期待,可是爲什麼心中就是有一把火,越燒越旺,最後歸結爲一句怨憤:他爲什麼不幫她報仇?
他明知道石季珊無理重創了她,爲何不爲她討回公道?
如果是長天,二話不說就會殺了那個討厭的女人吧?
可是回頭想一想,她憑什麼要權十方替她出氣呢?他是她的誰?
她心口有點兒堵。
“我知道啦。”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靜靜道,“我很累,想再睡會兒,請你出去吧。”
她的聲音如此平靜,權十方倏然擡頭望來,卻只看到她的側臉。她又將頭轉過去面對着竹牆了。
她怨怪他,她不喜他了。他的心中泛起一片苦澀,有心解釋,嚅囁了兩下,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你好好休息吧。”他長嘆了一聲,退了出去,身形中有無限落寞。可是寧小閒側過了頭,沒有看到。
神魔獄中,長天封住了魔眼,不讓她聽到獄內的動靜,因爲丹爐窮奇正嘖嘖有聲:“神君大人,您這一下挑撥離間使得太狠、太高明瞭!您明知道這姓權的小子是爲了她好,纔不給她報仇的。”
權十方的掌門師傅如此器重這個徒兒。他越表現出重視寧小閒,就越容易爲她帶來殺身之禍。若非他晉升入金丹期,顯得放下了心中的情事,朝雲宗也斷不會放過她。
他的不作爲,正是一種保護。可是站在女人的角度,如何能夠理解?
長天淡淡道:“她沒必要知道。”
爲了抓住這丫頭的心,他不但對權十方動了殺機,居然還要用上這麼無聊的心機和手段,他自嘲一笑。
塗盡冷然道:“神君大人,可要我找機會悄悄殺了他?”後患這種東西,都是越早處置越好,一了百了。
神魔獄內突然安靜下來。
過了好半晌,長天才低聲道:“無須如此。”
他嘴角浮出一絲奇異的微笑:“他想做君子,就要被人佔盡上風。”
日子在昏昏沉沉中過去了半天。
她聽到屋內有異動,瞬間睜開了眼,卻是農家女在打掃屋子。她正收拾妝臺,轉頭忽然看到寧小閒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她,頓時嚇了一跳,碰掉了妝臺上的一小盒胭脂。
“啊!”她疼惜地叫了一聲,這盒胭脂可值五錢銀子呢,竟就這樣打翻。
突見白影一閃,滿地紅粉的景象沒有出現。卻是七仔化身的小白鳥掠過,將這盒脂粉救了下來,輕輕放回妝臺上,又返回寧小閒身邊。
好機靈、好通人性的鳥兒。農家女張着小口,好半天才想起要說“謝謝”!
“我謝謝你纔對,這幾天,叨擾你了。”寧小閒微微一笑,伸手撫了撫七仔柔軟的背羽以示獎勵。她的動作帶着幾分慵懶、幾分漫不經心,令農家女看呆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