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堯輕輕走進無極大殿,殿內的守衛和內侍統統被王座上那個脾氣越來越暴躁的男子趕了出去,只留下他自己,拿着巨大的陶罐,呼呼地灌着酒,醉眼迷離地坐在九級王座上,看着她,沒好氣地吼:“滾出去!誰放你進來的?”
餘堯心裡一揪,卻站在原地不動,直直地看着他:“陛下,拓跋隨傳回消息,韓延昨日與段隨在郊外私宅密談,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兄弟折了一名。”
慕容衝冷冷地聽着,卻忽然癲狂地笑了笑:“好啊,很好!都背叛我吧,一個也別留!哈哈哈……”
餘堯聽得心裡一緊,忙奔上前兩步:“主上……”
慕容衝啪地一下將自己手裡的陶罐扔了下來,哐噹一聲碎在了她腳前。
“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別來煩我!”他揮舞着手臂,雙眼猩紅地朝她吼道。
餘堯嚇得站住了腳步,不敢再上前,不放心地最後看了他一眼,只得轉身走了。
慕容衝眼神恍惚,看着她漸漸走出了大殿,忽然呵呵冷笑了一聲。
苻堅死了,高緞也死了,高子羨曾經那麼效忠他,可還是背叛了他,曾幾何時他的身邊有那麼多可以信任的人,到今日,只剩下他自己了!
似乎一直都是這樣,他總是被拋下的那一個,先是母妃,嫁給了司馬飛,就幾乎忘了還有他這麼個兒子,派人去逍遙谷接她入宮做皇太后卻被無情地趕了回來;再然後,他身邊可以在乎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誰也沒有問問他願不願意……
韓延和段隨,他們想做什麼,他心裡清楚的很!卻沒有了阻止和爭奪的心思,這個王座,真的坐上來,才知道有多孤獨,有多寂寞!
就像現在這樣,他一個人坐在寬闊而空曠的無極大殿裡,高高在上,卻怎麼也找不回當年做平陽太守時的安心滿足。
原來這些年,他也靠着心裡的仇恨活着呢!
如今大仇得報,苻堅已死,還被姚萇扒墳鞭屍,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慕容衝呵呵一笑,軟軟地倒在王座上,看着頭頂房樑上那些猙獰的圖騰雕刻,心裡隱隱地開始期盼着,韓延和段隨快些打定主意,快些打過來吧,他已經等不及了……
如此又過了十來天,他每日在宮裡飲酒作樂,未央宮內滿是歌舞伎和妄想爬上龍牀的小宮女,他心如死灰,也就來者不拒,來一個,他寵幸一個,來一對,他寵幸一雙。漸漸的,他變得面色灰白,行動間腳步虛浮,怎麼看都是一副被掏空了的樣子!
餘姚每日爲他熬製苦澀難喝的草藥,他卻每每都將藥碗砸碎,他不想喝,甚至,不想再活着!一個生無可戀的人,一個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的人,還浪費這些草藥做什麼!
餘姚默默地守在那裡,看着他與那些鶯鶯燕燕尋歡作樂,卻不動聲色,也不離開。餘墨是餘姚的親弟弟,見自家姐姐如此,哪還能不知她的心思,只得在殿外將一些亂七八糟的人攔了,如門神一般守在外面。
這日過了午時,慕容衝收到拓跋隨的密信,段隨和韓延秘密集結長安外圍兵力,內城也涌進大批生人,漸漸朝宮城靠攏,他看了一遍,隨手將那密信扔在了地上,心裡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該來的,最終還是來了!
“餘墨!”
餘墨聽到喚聲,如一陣風似的閃身進了內殿,慕容衝細細地看了他一眼,這才從身旁拿過一個小小的木盒,往前推了推:“你去趟建康,把這些東西交給她,算是她的新婚賀禮!”
餘墨一驚,韓延和段隨的一番動作他也是知道的,這個時候,他怎麼可能離開?
慕容衝冷冷地擡眼看他,面無表情卻更顯森冷地問:“怎麼?不願意?”
餘墨啪地跪在他面前,受氣他一貫的吊兒郎當,正色道:“餘墨不敢!只是現在是非常時期,主上時刻都有危險,屬下怎麼能離開?”
慕容衝緩緩起身,走到他面前,筆挺的鞋尖正對着餘墨的頭頂,看着匍匐在地的餘墨,心裡終於還是不忍,彎腰拉住他的胳膊,將他拉了起來:“我的輕功雖沒你好,武藝也是不差的,若真是有我都不能應付的危險,你就算留在這裡又有什麼用?她要成親,我總不好什麼賀禮也不送!這是件重要的事,別人去我不放心!還是你去走一趟吧。餘姚會留在這裡,你大可放心!”
餘墨雖然直覺還是不妥,而是一想自家姐姐的武藝遠在自己之上,也只好接過那個木盒,不情不願地走了。
慕容衝看着他漸漸走出宮門,鬆了一口氣,轉身朝身後側殿道:“他走了,你也走吧!”
餘姚面上冷冷的,毅然拒絕:“陛下龍體安微是我等最大職責,餘墨既然離開,屬下斷斷沒有再離去的道理。”
她之所以看着餘墨離去而沒有阻攔,只是私心地想爲餘家留下最後一條血脈,而她,絕不會離開慕容衝!
慕容衝見她堅決,也不想再勸,只擺擺手說:“叫人擡酒進來,孤要喝酒!”
餘姚不敢違拗,只好命宮人擡了三大罐上好的陳釀來,站在不遠處看着慕容衝自暴自棄地狂飲爛醉。
夜色漸漸漆黑!
慕容衝醉眼迷離,看着餘姚,忽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她走來,餘姚怕他摔倒,忙上前來扶,不妨被他一把拉進懷裡,下一刻脣上就被強吻了一口。餘姚怒極,一把將他推倒在地:“陛下,您喝醉了!”
慕容衝坐在地上,頂着酡紅如血的俊臉哈哈地笑。
突然間,只聽殿外隱隱有嘈雜聲傳來,一名宮人戰戰兢兢地奔進來,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慘呼道:“陛下,大事不好了,韓將軍和段將軍帶着人,打進宮來啦!”
慕容衝聞言只是愣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來了?哈哈,好!”
餘姚急忙上前拉住他,帶着他就往內室奔,他卻突然定住了腳步,將餘姚推着向前走,自己卻再也不動:“你走吧!”
餘姚心神俱裂,這一刻,她終於徹底明白,面前這個男子,早已抱了必死的心,他早已不想再活下去了!
她打也打不得,罵也不敢罵,忽然直直跪了下去,啪啪地磕着頭:“陛下……主上……求您,快些跟屬下走吧!陛下……”
慕容衝突然發狠,上前一把點了她的周身大穴,一腳將她踹了出去,朝接住她的人怒道:“帶着她,滾出宮去!”轉身關住了兩殿之間的門,任人怎麼拍打,也不肯開門。
因爲他的放棄,宮人們和七星教守衛也不自覺地放鬆了抵抗,只是一個時辰,韓延就已經浴血打到了大殿前,啪地一腳踹開了殿門,卻在看見王座上的男子時愣住了,殿內不是他以爲的空無一人,慕容衝也不是他所想的驚慌失措。他高高在上帝坐着,睥睨地,如同看跳樑小醜一般地看着他,看見他身後成千上萬的叛軍,忽然極輕地笑了笑。
韓延皺了眉,那個笑容,滿含解脫和愉悅,哪裡是一個即將滅亡的帝王所應該有的?
他倒提着寬背大刀,一步一步地接近慕容衝,卻在王階前站住了腳步。
慕容衝霍地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緩緩地走下了王座。他沒別的意思,他只是等了太久,不耐煩了,韓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只好走下來了!
韓延卻忽然覺得心虛起來,不自覺地地垂下眼臉:“陛下,微臣來送您上路!”
慕容衝哈哈一笑:“也好!來吧!”
韓延本來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現在被慕容衝這麼一逼,索性快刀斬亂麻,手中大刀一舉,虎虎生風地往慕容衝頸上抹去。
慕容衝定定地站在原地,詭異地笑着,滿臉期待地微仰着頭,等待那結束一切的一刀。
恰在此時,殿外卻有破空之聲傳來,直奔韓延面門。韓延不敢託大,看看收回手上勁力,千鈞一髮中揮刀一擋,那眉幾乎取了他姓名的飛箭便被大飛,直直定在了殿內牆壁上,箭尾猶自顫動不休。
慕容衝只聽這一支羽箭射來的方向和力度就知道是餘堯衝破被封的穴道趕了回來,也罷,少不得再費一番功夫就是了。
餘堯奔進殿來,將手裡一具屍體往韓延面前啪嗒一扔,手中黑色大弓搭箭直直指向韓延冷聲道:“用地上這人,換陛下!”
韓延蹲下身子一看,頓時驚呆了,地上那人,無論是相貌還是身形,活脫脫就是慕容衝的翻版啊,世上怎麼會有長得這麼像的人?
慕容衝只看了一眼,立即明白,這一定是餘堯趁亂殺了一個身形與他相似的叛軍,頗費了一番功夫做了易容,她的技術,雖然比不上謝湘,可是要糊弄韓延和外面那些叛軍,足夠了!
韓延看看殿上這兩人,任何一個的武功,都不是他能應付的,心思電轉疾換,終於還是收了刀,朝餘堯道:“好!你們走吧!”
餘堯悄悄放開握得緊緊的手,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走到慕容衝身邊,也不管願不願地,刷刷地將他身上的龍袍撕下,將地上那死屍的衣服拔下來給他穿了上去。
慕容衝乖乖站着,看着這個平日裡不言不語不與任何人結交的孤僻女子忽然間大着膽子以下犯上,強行將他的生命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不知爲何,他的心,忽然間,就微微抽了抽,那麼細微,幾乎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餘堯帶着他,換上了叛軍服侍,掩藏了滿身武藝,趁亂由偏門逃了出來,一路馬不停蹄奔赴邊線,終於在五日後逃到了晉國,由前來接應的餘墨帶着,潛進了連綿不盡的山林裡,從此開始休養生息。
自那日起,餘堯像是變了一個人,雖然還是對誰都冷淡不親,對他卻不再是過去的唯唯諾諾,甚至在他心灰意懶絕食之時,還大着膽子揍了他一頓,那一下,直接打得他幾日沒敢出去見人,也一下子將他打醒。
是非成敗轉頭空,原來一直以來,他在意的,都是一些虛無的東西,比如仇恨,比如,不屬於他的人。而真正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人,他卻始終看不進眼裡。
傷好後,他就這樣向餘堯提了親,兩人都是孤單的人,身邊並沒有長輩主持,好在餘堯還有餘墨這個弟弟,婚事辦得低調簡單,卻也不失莊重。餘堯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喜的模樣,但是他知道,成親的那一日,她曾悄悄地流了淚,不爲別的,只是歡喜!
他想,他的人生,跌宕起伏了半生,終於可以塵埃落定,曾經的悲喜,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終還是比不過一份安寧的生活,上天待他曾經殘酷,卻給了他應有的補償,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