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回家?
書湘在心裡權衡着,視線反覆從他的腳上挪移至他的臉上。其實他約莫並不怎麼痛罷?只是扭傷了腳踝而已,便是跳腳也好一路跳到巷子口再找人幫忙的……
她心裡是這麼想的,卻不好把真實想法說出來,畢竟他會扭傷腳踝自己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看着赫梓言笑容和熙的模樣,書湘微微的發怔,她妥協似的嘆一口氣,也罷,就算是朋友了罷。朋友受傷了把他獨自一個兒丟在這裡不是君子所爲。
“你先站起來,”書湘拉住他一隻胳膊向上提,“自己走走看,會否還有別處也傷着了。”她自己從來都沒有扭傷過,甚至連一絲的傷也不曾受過。她是國公府長房的獨苗苗,國公夫婦二人的眼珠子,過去到哪裡都有人嘩啦啦一羣下人跟着。
雖是如此,女孩子卻有天生的細膩。書湘用力帶着赫梓言站起來,他高出她許多許多,一旦站直了,簡直要到擡頭仰望了說話的地步,“……真的只有右邊腳踝痛麼?”
赫梓言目光閃了閃,看着她認真詢問的模樣突然感到一陣無力。
崴了腳?
他自小隨着府上的騎射師傅練劍拉弓騎馬,赫家祖上也是武將出身,一代代傳承下來卻沒有忘記祖宗的訓誡,赫家的男兒沒有不擅騎射的,別說從馬上摔下,便是一拳頭砸心口上也不哼一聲的,他怎會被藤條絆一下子便崴了腳。
有一點點痛倒是真的,這麼想着赫梓言心裡舒坦一些,這就是了,他也不曾完完全全的騙了寧書湘,他是因他才摔倒的,不過是叫他送自己回家,又不是旁的什麼不正當的要求。
日頭行到了天空正中再斜一丟丟的位置,書湘肚子裡餓了,仰頭迎着光線瞧着赫梓言,陽光刺眼,她只好眯起眼睛,赫梓言久久不答話她感到奇怪。
“赫兄?”
赫梓言淡然應了一聲,這意思是他確實是只有右邊腳踝是痛的,書湘本想叫他自己試着走一走,但是莫名預料到會聽到他拒絕的答覆,她有些弄不懂自己因何作此想,晃了晃頭扶着赫梓言沿着牆角向外走。
春風徐徐吹着,心裡倒也寧靜。
書湘回首看一眼外室那處宅子,面上神色複雜,依她看,且不論那外室是怎樣的做派,她兩個孩子卻是應該認祖歸宗回到他們國公府的。
爹爹想必也是早有此意的,只是顧慮着母親纔不曾提出來。書湘不曉得母親將要如何處理這樁事,平白多出個外室養在外的庶子,大老爺這麼些年都不曾把庶子領進家門,多多少少的,莫非是不想讓母親不高興?
在大老爺眼中大太太生下書湘是極大的功勞,大太太養就的是跋扈的性子,如今這麼着還是在國公府這些年收斂許多,又因姐姐是貴妃,她同大老爺在一起,夫妻二人相處之間她難免表現得強勢。
好在後來有了書湘,怎麼瞧怎麼玉雪可愛的“兒子”,大老爺心裡疼兒子,也就將庶子弄進府裡的想法暫時擱置了,這一擱置就是十多年。
那時候慮的是嫡子上頭還有個庶長子,說出去到底不好聽,如今他仍舊沒有將庶出的長子及外室接回國公府的打算。哪想到陰差陽錯付姨娘卻將事情透露給大太太知道。
這些內情書湘都是不清楚的,走出鈴鐺衚衕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書湘仰臉對着太陽笑了笑,只盼望家中雜七雜八的事情能早些了結,再或者,爹爹日後不要對她太過失望。她並不是有意要欺騙,她只是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雖說她羨慕男人可以自由自在行走在蒼穹下,但是上天倘若願意給她一個機會重新選擇,她寧願自己從頭再來,打一出生便是正經的嫡女人生,而不是如現在這般日日活得有負擔。
兩人找了輛馬車坐下,馬車往忠義候府駛去,沿途書湘都不說話,赫梓言打量她,他實在猜不透她會有怎樣的愁煩,彷彿從沒有開懷笑過。
他想到鈴鐺衚衕那處宅子,先前隱約在門前是看見寧家大爺的,而寧書湘瞧見那幾人便紅了眼圈,莫非其中有何隱秘不成?
赫梓言想到這裡也不再細究,這是別人的家事,他何必想那許多。
等下了馬車,書湘看着赫梓言付了車把式車錢便自覺地扶住他往府裡頭走。一路進了赫梓言的書房院裡。
他是住在外院,書湘就想到自己因是女孩子,大太太便把她安排同姊妹們一處住在內院裡,如今想來怪道下人們私下議論自己是胭脂堆裡滾大的,可不是,外人瞧着他確實就是在一羣女人中間長大的。
赫梓言倒沒幾個丫頭,不過目前出現的兩個生得都很好,書湘扶着赫梓言一進門他就被兩個大丫頭接手。
一個穿着粉色的珊瑚裙子,一個是青色的裙子,裙裾飄飄然從書湘眼底溜過,她盯着別人的裙子看,再看看自己一身儒衫。她穿的不會是繡花鞋,是一身極爲簡單的穿着,素淨到寡然的一張小臉,表情很淺。
赫梓言由着碧荷伺候着換過一身家常衫子出來,瞥見書湘兩手垂着規矩地站在屋子正當中,一束光線打在她身上,周圍細塵虛浮着,她卻是纖塵不染的模樣。
書湘神遊時眼睛直剌剌瞧着赫梓言那兩個俏丫頭,他自然是發覺了,嘴角幾不可覺地沉下去,同她說話時口吻就顯得略有些陰陽怪氣的,“寧兄弟這是瞧上哪個了,我立時將她們送你也是無妨的。”
書湘微微駭然,這話是怎麼說?她平白要他的女人做什麼。
忙就連連擺手道:“兩位姑娘都是赫兄的房裡人,說什麼送給我…且這樣的話怎麼好當着她們面來說,你可真是——”她在椅子上落座,咬咬脣思量一時,卻覺無話可說。
小丫頭上過茶退出去,赫梓言揮手令紫丹、碧荷一同離開。
兩個侯夫人安排的預備要給兒子做通房使喚的丫頭都是通人事的,聽自家爺這樣說忙用眼角偷覷椅子上端坐的書生模樣的人。
這是哪家的少爺呢,別一不小心真就給送出去了。
書湘察覺到赫梓言那兩個丫頭的視線只覺尷尬非常,她方纔的意思十分明顯了,碧荷、紫丹是赫梓言的通房丫頭,沒的他用過的不打算負責了轉而送給自己的道理。女人也是人麼,他這麼着實在不像話。
赫梓言聽出她話裡的意思,背靠引枕倚在竹枝躺椅上慢慢道:“我還未收用她們,目前沒這個打算。”
書湘聽得訝異,心念一轉瞬間又明白過來。是了!他是個龍陽君啊。她曾懷疑他男女通吃,如今聽他這麼說顯然他喜歡的還是隻有男人啊。
思及此,書湘看着赫梓言的目光更怪異。她不禁緊了緊衣襟口,想到鈴鐺衚衕裡赫梓言打量自己的目光,頭皮酥酥地麻了麻。
自己又不是個真正的男人,不知日後他曉得她實是個姑娘家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只怕要深刻懷疑自己的眼力了罷。
赫梓言曲起右腿道:“想是寧兄弟家裡頭已有了如花似玉的好丫頭,故此瞧不上我的。”
書湘差點跳起來,“混說什麼,我是不會有通房丫頭的,”說到這裡她怕赫梓言以爲她也染上斷袖的癖好,趕緊道:“我爹爹不許我這麼小的年紀就被安排通房丫頭。倒是你,也該有了。”
她瞧着赫梓言喜歡男人終究不是個事,勸他道:“我瞧你兩個丫頭五官精細,身量兒也長,你應該考慮考慮的……”對着尤物不動心卻一門心思在男色上頭,簡直叫人匪夷所思。
“寧兄弟還真是關心我,”赫梓言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揚脣看着她,忽而拿出個拇指大小的玉葫蘆道:“幫着上個藥罷。”
橫豎都把人送回家來了,送佛送到西,再塗個藥也是順手的事情。她在心裡暗暗告訴自己往後少與赫梓言有所牽扯,一邊走過去。
赫梓言讓出竹椅一角給她坐,書湘順從坐下了。他再把玉葫蘆遞給她,低頭捲起自己褲腳爾後躺下。
爲了不挨着赫梓言,書湘往邊上移了移,屁股卻差點掉出去,她忙又坐進去一點,這時躺着的赫梓言竟呼啦一下,帶起細微的風,大剌剌把腿擱在她膝上。
眼前橫着男人的腿,他的重量壓在她身上,她還從未如此刻這般窘窘然過,偏頭看赫梓言,一雙黑珍珠似的眼眸子幽幽流轉着光華。
赫梓言咳了聲,滿不在意地道:“這樣塗藥豈不方便。”
書湘深吸一口氣,她倒了些藥膏在自己食指指腹上,低下頭湊過去。他右腳腳踝處有些發紅,到底怎麼樣她是不懂的,怕自己控制不好力道弄痛他,提醒道:“我會輕輕的,你要還痛就告訴我,成不?”
赫梓言頷首,狹長的眸子攫住那張專注的瑩白麪孔。
她的指腹逐漸接觸到他。他只覺皮膚上掠過一層溼溼滑滑的涼意,剎那間心水顫動,竟是毫無徵兆地蜷起腿。
這樣的悸動太過深刻,爲何因寧書湘一個同性的男人便這麼着了?赫梓言到此時此刻纔不得不接受自己或是個斷袖的事實,臉上籠着一層又一層陰霾。
“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弄痛你了?”書湘被他的反映嚇壞了,擔心地湊過去看他。
赫梓言卻一把旋過身子,書湘正納悶間,他結了冰碴子一樣的聲音響起來,“你回去罷,我自己上藥便可。”
“可是——”書湘喃喃着,也不曉得自己要表達什麼。他忽然變得好陌生,她不曉得怎麼應對。
“好,那我走了,”她把玉葫蘆放在一旁的案頭上,想了想,看着他的背影道:“我瞧這藥膏子是宮裡的物事,聞着就有股子藥草香,想來藥效是錯不了的。你快些上藥罷,腳踝都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