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梓言微一曲骨節修長的手指,從從容容道:“我的袍子,你還我。”
“袍子……”
書湘正了正自己頭上的儒巾,面色尷尬地偏過臉,嗡嗡道了句,“什麼袍子?我不曉得什麼袍子。”
那一日從皇宮回去後她是直接回了韶華館,慈平看她身上穿得奇怪幾乎是當即就明白過來,幾人團團把書湘圍住一通忙,書湘肚子又疼便也沒在意,等她第二日想起來赫梓言的外袍卻爲時已晚。
因爲他那件袍子,連同她自己染血的褻褲衣物等,全被勤快謹慎的慈平處理掉了。
對,就是處理掉了。沒了,她還不出來了。
書湘看着赫梓言因自己的話而糾結起來的面部表情簡直無地自容,果然赫梓言不可思議地揚起了眉毛。
“你這是要裝傻,然後私藏我的袍子…?”他打量着書湘,似乎很驚訝,但是除了這個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故作深沉地嘆一口氣,緩慢地道:“罷了,寧兄弟若想要我的衣物下次可以直說的,也顯得你我之間親厚。倒不必假裝屁股受傷,平白哪有人傷到那裡的,那石凳上也沒個尖銳物...…”話頭一頓,他笑得若有所思地睨着她,“都是朋友麼。”
聽得書湘連連搖頭,她生怕他誤會只有趕緊解釋,“並不是這樣,實在是…我有不得已的緣由不能說與你聽,並不是有意私藏你的衣物……”
尾音漸漸細得不可聞了,她躊躇着,見赫梓言好整以暇望着自己,眸中是層層疊疊的笑意,與他正掖着的繁複華美的袍角一般無二。
書湘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赫梓言這是有意作弄自己,她沒好意思生氣,到底人家的袍子被自己借走又弄沒了是事實,雖說一件袍子於他們這樣的人家根本不值當個什麼,但是說不準赫梓言就特別鐘意那一件了,否則應該不至於巴巴兒的向自己討。
彼時她從來沒有哪怕是一瞬間想過,興許他只是因爲她,纔想要回那件袍子。
書湘顧慮着自己還要往鈴鐺衚衕去,不能和赫梓言在這裡耽誤時間,於是託着腮很是認真地計較了一會兒。赫梓言也不打擾她,但看着桃花芙蓉面宛若女子模樣的小書生擰眉細細思索着什麼,黑眸晶晶亮,專注的神情招人稀罕。
片刻後,書湘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商量着同他道:“你看這樣成不成,你那件袍子被我弄髒了,即便洗淨了薰了香還你,你只一想到上頭沾染過血也不能要的,橫豎已是這樣,不若我改日送你件別的,或是往成衣鋪子裡現買一件給你也不是不能夠。”
赫梓言稍一尋思,倒覺得甚好,他往前踱了幾步,回頭瞥她一眼,“擇日不如撞日,我瞧着今兒就很好。”
“不不…今兒不成,你得上學去,”書湘吱唔起來,她還有事情要做呢,哪裡有功夫陪他在店鋪裡頭挑揀,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個挑剔性子,遂正色道:“我今兒有正經事要辦,赫兄自往學裡去便是,衣服少不了你的。”
說罷一眼不眨盯住他,直到他“唔”了聲,書湘竊以爲赫梓言是同意了,心下略鬆。擡步就越過他大步走出長廊,沒一時就出了書院。
她往繁華的街市上走,此時是上午,太陽冉冉,陽光和熙,街道兩旁酒樓林立,畫棟飛雲人潮如織。到底是京城裡,繁華喧鬧可見一斑,更有服飾怪異的外邦人往來行走,實在稀奇。
書湘問過幾個人纔打聽到鈴鐺衚衕的位置,漸漸安了心。
她雖是自小扮作男子,其實卻沒怎麼在街面上溜達過,此時滿眼的人潮,沿街小販的叫賣聲,酒肆外幌子的獵獵鼓動聲,帶着幕籬經過的年輕婦人嬌氣的笑聲,一聲一聲入耳,倒叫她心情無比鬆快起來。
書湘駐足在賣糖人的攤子前,人來人往的,推搡得她站不穩也瞧不真切。她無可無不可地瞅了一會兒,又看見有賣冰糖葫蘆的,捏麪人的,還有小販拿着風車沿街走動的……
這麼生動的生活畫卷,倘若身爲女子卻不能夠堂而皇之地看,便是那些婚後由夫君帶着出來的年輕婦人,那也是戴着透紗羅全幅綴在帽檐上直垂到腳踝處的幕籬,想看個什麼怕也看不真切。
還是做男人好,書湘心生感慨,小小地翹了翹脣角,東走西顧自得其樂。
直到她察覺到赫梓言跟在後頭,她走一步,他便也走一步,她停下,他也停下。書湘忿忿的,腮幫子都差點兒鼓起來,她耐着性子正要發作,察覺到她發覺自己的赫梓言卻大大方方地邁着步子走到她身畔。
“我都說了會還你衣服,還跟着我做什麼?你莫不是——”
氣沖沖的話音在他把一串冰糖葫蘆、一隻風車和麪人放進她手裡時戛然而止,他溫溫笑着,和往常的他很不一樣。
說不上來是哪裡,書湘看看糖葫蘆又看看赫梓言,她手上幾乎抓不住這麼些東西。
她不自然地擡起眼瞼撩他一眼,瞧着手上那隻捏成豬八戒的麪人。
豬八戒那大大的鼓脹的肚子當真分外滑稽,她欣悅地想笑,卻撇着嘴角問他,“赫兄給我這些做什麼,我又不曾說想要。”
“也是。”赫梓言惘惘地對着光線,陽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他如今,越發不能控制自己了。
不該期盼看到寧書湘的,偏偏忍不住期盼。不該跟着寧書湘,偏偏就跟着。不該給他買這些女孩兒家才喜歡的小玩意,卻偏生又買了。
“看見你站在糖人攤子前多看了幾眼糖葫蘆和麪人,還以爲你喜歡,”他彎了彎脣,“然後就買了。”
書湘不知道自己心頭涌起的陶陶然的喜悅是爲何,周遭人頭攢動,彷彿只有他們是停駐原地的兩個。
“……謝謝你,”她埋頭剝開糖葫蘆塞了一個進嘴裡,含含糊糊道:“我適才其實想買來着,可是我一摸兜裡沒帶錢。”
“你出門都不帶錢麼?”
“茗渠會帶的,可是她不在。”書湘舔舔脣,糖葫蘆在她脣瓣上留下一層斑駁的嫣紅,鮮豔得好似胭脂一般,脣上是甜的,她忍不住又舔了舔,仰臉看着他道:“其實我們不一樣,你可以隨時出來,我卻不能夠。沒注意到麼?你出行是騎馬,我卻坐在馬車裡,你們背地裡笑話我,我都知道。”
赫梓言突然不知道說什麼,見她下巴上沾上一點子糖屑,他擡手,最終只是指了指,書湘感激地一笑,臉頰上擠出兩個深深的梨渦。
“見你在街上東看西看的,這是瞧上哪家的姑娘了?”赫梓言揹着手踱着步子,兩人慢慢地沿着街道走。
書湘吃完糖葫蘆,一手拿着豬八戒麪人,一手拿着風車,赫梓言給她買這些,她打從心底裡感激他。
其實他人也不壞,除了愛作弄人、有些小性兒、喜歡女人又喜歡男人、笑起來很奸詐、長得比自己高……倒也不太討厭,他的虎牙就很可愛,他的手指長得也很漂亮,修修長長的,畫的畫兒也極好,連大老爺都讚賞有加。
書湘解釋道:“不是看上哪家姑娘,我就是隨便逛逛走走。”她還是想支走他,“你瞧我也沒帶錢,你跟着我我也不能立時給你買不是?”
“那我不要衣服了,”赫梓言露齒一笑,尖尖的小虎牙探出頭來,“所幸無事,陪你走走也無妨的。”
到底誰要他陪着走走了?
書湘搔搔眉心,頭疼地把他望着。她怎麼忘記了,除了以上那些缺點,赫梓言尤其喜愛自說自話。
“……我想吃糖人,可是方纔那裡圍了好些人,”書湘暗搓搓地盤算着引開赫梓言,她仰面衝他笑,笑靨似花骨朵兒一樣綻開,脣紅齒白兩頰生暈,怏怏地道:“赫兄幫我買好不好,我不能白吃你的,回頭一準兒還你錢。”
“糖人麼?”他吊着眉梢睇着她,狹長的眸子眯起來,在書湘小心肝怦怦直跳時輕快地道:“好的。”
書湘如釋重負,指指一邊一家布店,“如此真是勞煩赫兄了,我就在那家布店門前等你。”
“嗯,好。”他笑了笑,毫不拖沓地往回走,那糖人攤子前仍舊圍了不少的人。書湘在原地踮着腳尖,眼見着赫梓言的身影混進了人羣裡,方纔腳底抹油,快步趕到鈴鐺衚衕。
這裡頭住的多不是什麼達官貴人,但也別緻,各家門面都很齊全,書湘邊走邊瞧着,心裡又惆悵起來,想來那外室過的是很好的日子,大老爺待她不薄。
書湘信步打量着,因不知道外室的確切住址,故只得胡亂走動,本也沒打算依靠自己能把外室挖出來。
突然她聽見後頭傳來馬車轆轆的聲響,那聲音漸漸逼近了,穿蕩在長長的走道里,青磚的縫隙裡青草微微的晃動。
書湘讓進斜角的角落裡,那輛青色帷幔的馬車過來了,風撩起簾幕一角,一個同寧書漢極爲相似的人坐在裡頭,旁邊還有個戴着幕籬的人……
別是看花了眼,書湘用力的眨眨眼,那輛馬車無巧不巧就在前頭宅子前停下,車把式擺好腳蹬子。
只見車簾晃了晃,先頭跳下來個白衣的少年,書湘瞧着那人比自己大不上一兩歲,後面下來的人這回她看得真真兒的,不是寧書漢還能是誰?
這卻怪了,說不上學裡去是在給家裡辦事了,這辦的是什麼事?怎的辦到鈴鐺衚衕裡來了?
那邊寧書漢扶着個素手纖纖的女子踩着腳蹬下了馬車,書湘心裡七上八下,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很快寧書漢對那女子道:“今兒郊外散散可還愜意?四妹妹當把心放寬些,橫豎妹妹同二弟是大老爺的骨血,沒有不認祖歸宗的道理。”
他們再說什麼書湘就聽不分明瞭,腦子裡轟隆隆炸開,眼圈霎時就紅了。見他們一行人進了門裡,書湘向前急走一步,恨不能跟着進去窺一窺究竟。
“四妹妹”,“二弟”?
若寧書漢這樣稱呼那戴着幕籬的女子和那白衣少年,豈不說明他們是那外室生養在外的!
原來大老爺在外頭另有兒女,書湘指尖發白,扶着泛青的牆壁柔腸百結。她心裡難過,沒成想爹爹除了自己,在這裡另有一對碧玉似的齊全兒女,真叫人意外。
自己又不是個哥兒,東窗事發後還不知要怎樣,只怕早晚是要被厭棄的。想着想着不禁哽咽,一層淚霧在眼裡升騰起來,模糊中赫梓言竟似又出現在眼前。
那影綽綽的頎長人影道:“是喜歡那家的姑娘麼?”
書湘聽出是赫梓言的聲音,沒心情計較他怎麼來的,握着風車的手指緊了緊,吸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