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履霜自覺渾身的痠痛有所緩解,在心中舒了口氣,吩咐水芹說,“同廚房說一聲,今兒個不必把飯菜送來了,到了飯點我自去飯廳,同爹和二哥一起吃。”
水芹答應着出去了。
履霜偶然轉首,瞥見擱置在窗下的那瓶荷花竟然在一夜間變了顏色,好些花瓣的頂端都枯萎了,焦枯地蜷縮着,有幾片甚至掉了下來。忍不住嘆了口氣,傷感道,“怪道古人說‘善花之物不永年’呢。”
水芹尚未出門,聽她這樣說,轉過頭笑道,“本就是晚荷嘛。摘下來開了一夜,也夠了。”
履霜聽後愈加傷感,“荷花雖出淤泥而不染,卻到底是媚人之物,一離莖葉便難以久存。”
竹茹見她偶然說出的幾句話大是不詳,心中“咯噔”一下,走過來笑道,“奴婢倒覺得荷花是命厚之物呢。姑娘想,它落於水中是爲花,存於陸上呢又可留蓮蓬。這份福氣可比水仙一流強太多了。”她這樣說着,仔細地挑選了一株枯萎的最厲害的荷花,抽出來,輕柔地撥開了了剩下的幾片花瓣,讓隱藏其間的碧綠蓮蓬露出,“姑娘瞧,有它在,明年荷花一定又會再開。”
水芹也反應了過來,跟着附和,“荷花穩居水陸二地,人以爲其命絕而它又生。可不是竹茹姐所說的命厚之物麼。”
履霜微微頷首,從竹茹手裡拿過一隻蓮蓬,慢慢地剝着,“話雖如此,可蓮心卻也是極苦之物啊。”
她今日似乎很傷感,幾次三番說出的語都蘊含着低落,竹茹和水芹面面相覷。少不得對視了一眼,一個悄悄把殘花捧出去扔了,另一個留在房內,慪着履霜說起玩笑話。
如此,不到片刻,履霜也就忘了那些花。
十一月初,衆人隨御駕迴轉京都。
這一日,竇憲同來時一樣,天未亮就離開了,去統領禁軍。留下履霜和成息侯夫婦坐馬車。竇陽明、水芹、桔梗等人被分去隊末的大馬車,同別家的丫鬟僕從們一起。
因忙着趕路,需在一天內趕回京師。到了飯點,同來時一樣,是不給時間下車休息、用飯的。只有六尚局派了車,送了一些幹物給各輛馬車。
親貴們都怨聲載道,抱怨路太長、馬車顛簸、食物咽不下云云。只是說歸說,終究不敢鬧的太過,叫聖上知道。少不得忍耐了。
履霜也是這樣想。
回京的路上需經過一段山路。那兒尖利的小石子頗多,馬走起來很艱難,車自然也顛的厲害。履霜清早起來,本就沒睡足,精神疲憊,這樣一顛簸更覺得頭暈。只是勉力忍着,閉眼靠在馬車壁上休息。
成息侯見她臉色蒼白,擔心道,“沒事兒吧?”
履霜睜開眼,勉強笑道,“爹,我沒事,就是坐久了車,頭有點暈。”
成息侯坐了過去,撫着她的背喂她喝了點水。履霜就着他的手,低頭慢慢地飲了幾口。但難受的感覺仍未消散,整個人都倦怠的無力。
成息侯便道,“要不,爹託人把竹茹她們喊來?”
泌陽長公主本在閉目休息,聽到這一句,睜開眼笑了一聲,“侯爺好大的臉子。我聽說太子和幾位小王的車上,都沒放人伺候呢。”
履霜也覺得父親擔憂太過,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女兒沒事,爹快別擔心了。我不過是今日起的太早,這馬車又走的顛簸,這纔不舒服。”
成息侯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泌陽長公主閉上了雙目,淡淡道,“履霜,你舅舅對你很好呢。親生父女,也不過就是這樣。今後記得好好孝順他啊。”
她說的每一句都是好話,但語調平平毫無起伏,履霜敏感地察覺到她心裡不舒服。在心內想,大約她是見成息侯光顧着自己,一句都沒提竇憲吧。攢了個笑,想開口。然而成息侯先她一步道,“霜兒如今既姓了竇,便是我的親女兒。何來舅舅不舅舅一說。”
泌陽長公主轉過了臉朝內,也不理睬。
履霜心內暗叫不好,忙說起別的來,“二哥呢?也不知他吃了沒有。”
成息侯嘆道,“他們那些禁軍,身上擔着護衛的重責呢。哪裡有空閒去吃東西?少不得餓一日,等到了京師再說了。”
履霜聽的心疼,打起馬車的簾幕往外看。但見親貴們的馬車排作兩列,緩緩地向前行駛。外圍,密密麻麻的禁軍們騎馬執劍包圍着車隊。一個個神色肅穆的,仔細觀察着周圍有無異變。太陽照射下,那些年輕的臉被烤的焦黃,滿臉都是汗。
履霜心中一疼,不由自主地想到竇憲。
他如今身爲掌八千京軍的上將軍,職責比來時更重呢。五月來時尚可混在人堆裡悄悄歇一歇、喝口水、偷着吃點東西。如今卻只能夠騎馬在最前面,規規矩矩地注意一言一行。
履霜心中茫然,不知這樣在後面奮力地推着他向上,究竟是好是壞。這樣想着,放下了車簾。
車隊行了整整一天。到了戍時,終於返還京師。
熟悉的景物撲入眼中,羣情沸騰。大家一半是即將停下,不用再受顛簸的歡欣。一半是幾個月不回,終抵故土的慨嘆。履霜在這樣的歡呼聲中也振奮了精神,探身把車簾捲上。秋天的晚風涼絲絲的,一下子撲到她臉上,隨即吹進了窄小的馬車裡。履霜覺得她渾身的所有不適在這一刻全被吹散,血色一點點地回到了臉上。成息侯夫婦本倦倦的,這時也都精神一振。
車隊駛入城後,聖上、皇后、幾位皇子與公主一馬當先地回了宮。留下衆人,按住在東南西北四處不同的方向劃分,由王福勝主持着派禁軍護送。
因泌陽長公主是皇妹,竇府的馬車在頭幾個便被引着出去了,一路暢通無阻地回了府。
成息侯第一個下了車,把手搭給泌陽長公主。她有些愣,似是沒想到。成息侯輕輕地催促了一聲,她這才醒過神,略微有些臉紅地由他扶持着下了車。
成息侯又去扶履霜。她欣然把手遞了過去。沒料到俯身下車的時候,眼前猛然一黑,胸口亦泛上心悸的感覺。成息侯驚了一下,扶住她道,“霜兒!”
另一個聲音同時也響了起來,隨之而來的便是他急匆匆的腳步聲,伴隨着汗味。
是竇憲。
履霜被他們父子扶持着,緩了好一會兒,纔好轉。勉強打起精神,開口道,“我沒事。大約是車坐的太久,悶着了。纔剛又下的猛,這才頭髮昏。”又問,“二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泌陽長公主亦問,“不是該一路護送着陛下回宮麼?”
“按理是該如此。”竇憲撓了撓頭道,“哪知道纔到京師,陛下就讓人傳話,叫我自行回府。”
說話間,一輛不起眼的青色馬車漸漸駛近了。車簾打開,伺候長公主的湄姑姑和四個丫鬟,連同竹茹、水芹、桔梗、木香、竇陽明夫婦等十來個僕從一個個下來,朝着他們一家人請安。
竇憲驚訝問,“你們不是在車隊最後頭嗎?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
“快到京師時,有位小公公駕了車來,說是奉王公公之命,接咱們先走。”木香有些茫然地答,“奴婢也不知道爲什麼...”
竇陽明家的笑道,“這有什麼不知道的!必是怕侯爺、長公主、公子回到家,沒人伺候,這才早早遣了咱們回來。”
桔梗得意地笑,“奴婢方纔打簾子往外瞧,見其他的侯府都還在排隊等着王公公點了人,一家一家發送呢。我們幾個做奴婢的,倒比他們早。到底咱們公子年少得臉,連帶着奴婢們也沾光。”
“可不是麼!”衆人都笑了起來。履霜跟着笑,但不知爲什麼,隱隱覺得有些古怪。
聖上雖一直對泌陽長公主很厚待,但終究,二人之母是有舊怨的。很多時候他做的是表面功夫。但近來卻在細微處頻頻示好,妥貼的猶如同胞兄妹了。
轉念又想,竇憲在行宮之亂中毅然站出,後又自請去潁川郡。大約是這些事上投了聖上的眼吧。這樣一想,也就放下了。隨着衆人往內走。
離家近四個月,算的上恍若隔世了。又是一整天都沒有吃好的。一家人從外採買了宴席,在飯廳大擺。
一時坐定,履霜瞧着席上居然擺了七個座位,愣住了,旋即明白那三個座位是留給誰的。默不作聲地放下了手裡的筷子,跟着成息侯一家等他們。不料他們遲遲不到。
成息侯嘆了口氣,對竇陽明道,“再去催催。”對方依言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進來稟道,“二夫人說,三公子今兒個不舒服。她和芷姑娘要留下來照顧,所以家宴就不來了。”
他面上多有尷尬之色,衆人看在心裡,心知肚明:以尚夫人的性子,所說的話必不止此。
成息侯還待要勸,忽聽泌陽長公主笑了一聲,拿起筷子自顧自開始挾菜。竇憲恍若未聞地起身拿酒。履霜也低着頭不說話。只得嘆了口氣,道,“不來就不來吧。陽明,你不用在這忙了,帶着其他人下去吃吧。今兒個大家都累了一天了,不必伺候着。”
衆人驚喜地謝過,一同退了出去。如此,飯堂裡只剩一家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