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憲再度醒來的時候,眼前很熟悉,是在壽康宮內。因爲視線還有些模糊,他轉動着眼珠。見他這樣,馬上有人撲了上來,不斷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因爲中毒,身上的各個感官還有些不清楚。緩了許久,纔看清楚、聽清楚身邊的是履霜,還有兒子竇武。
她見他終於醒來,忍不住流淚,“終於醒了,你昏迷了兩天兩夜。竇憲,竇憲。”
他的手被她握住,貼在了她的臉頰上。他動了一下,艱難地說,“我的手冷...別貼着。”
她聽了,眼淚流的更兇,撲到他胸口,幾乎嚎啕大哭。又來回地說以後再也不許他隨便出去了之類的話。
他聽的又溫暖又好笑,在力氣慢慢恢復後,撫着她的頭髮說,“一個意外罷了,這沒什麼。”見她眼睛通紅,一看就是幾天不曾休息過的。催促着,“快去睡。”
她搖着頭不肯。
但竇憲強硬地扒開了她的手,叫了竹茹和半夏來,她也只好被推着出去了。
稍後他重新躺了下來,見竇武還杵着,隨口道,“你也回去吧。”
但竇武沒有任何徵兆的,忽然就說,“爹,那是你做的吧?”
他心裡一驚,想不到這孩子這樣敏感。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你這孩子,在說什麼呢?”
竇武看着他道,“是你。普通人中毒受傷後醒過來,會先問怎麼回事?但你沒有。爹,你太冷靜了。”
他笑呵呵的,“那是我看你娘着急,所以我還沒想到,就沒來得及說。阿武,你要是覺得不妥,那爹重新說。那天怎麼回事?你五公公呢?”
竇武沒有再糾纏,但也沒有回答他的第一個問題。沉沉地只說結果,“琅琊王年老,本就身體不好,這次又中毒太深,他已經去世了。申太妃暫時被關押了起來。陛下這些天稱病不朝。郭叔叔他們在執政。”
他“嗯”了聲,想開口。
但竇武心裡難過,低着頭,忽然一滴眼淚掉了下來,“你爲什麼要那樣呢?那個時候,我很害怕。爹,我以爲你會死...我好不容易纔有爹的。”
他見兒子這個反應,不由地有些慌亂,半撐着坐了起來,想要去抱他,“阿武。”
但竇武往後躲着,來來回回地說,“我和娘都很害怕,你知道嗎?娘哭了整整一個晚上。你爲什麼要這樣呢?你想當皇帝,就可以不顧我們嗎?萬一你出了什麼差錯,那我和娘,還有石榴,我們要怎麼辦呢?”
“不,不,不是這樣。阿武,你聽爹說,這件事不會出差錯。我也不是因爲想當皇帝,所以這樣。”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看着兒子的眼睛說,“我只是想給你們最好的生活。因爲這個,不得不需要皇位,不得不耍一些小小的手段。”
竇武無法理解,淚眼朦朧地說,“可我已經過得很好了,爹。那些東西,我不稀罕。”
但他說不是。第一次同兒子攤開說話,“不喜歡咱們一家人的,有太多了。阿武,只是爹護着你們,所以你和娘一直接觸到的都不多。其實在別人的眼裡心裡,咱們已經是所謂的權臣奸邪了。所以接下去,爹不能不往前進,因爲只有這樣,纔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否則等着我們一家人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不懂...”竇武搖着頭哭,“爹,爹,如果別人說你,那你可以做個好人,改變他們的想法啊。”
竇憲聽的嘆息,“傻孩子,爹的路已經走了這麼多那麼遠,到現在,你要我怎麼回頭,去突然推翻自己呢?”他摸着兒子的臉說,“何況爹現在,保持着過去的步子往前走,是沒有人敢動我的。可是一旦心軟了,想要回頭,做個所謂的好人。那麼,馬上會有敏感的、比我更熱衷權勢的人過來,試圖取代我,奪走我的所有。——阿武,爹一生的路已經註定了,不是進,就是死。”
竇武無法反駁。又想起妹妹的百日宴上的刺殺。絕望地說,“爲什麼會這樣呢?爹,我們沒有害過誰啊!我們就是想一家人在一起,這不可以嗎?還有石榴,爲什麼會有人討厭她呢?她那麼小,那麼可愛。爲什麼會有人想殺她?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孩子解釋。站在竇武的角度,爹和娘是對的。可是別人不是這麼認爲。何況他也的確不是什麼大忠之人。
他略帶苦澀地嘆了口氣,撫着孩子的頭,溫聲地說,“好阿武,你去睡吧,把這些都忘掉。等你明天一覺醒來,爹就把所有的事都解決好了。”
接下來的幾天,竇憲挪回了成息侯府修養。一來是因履霜的眼淚實在太多。每看一次他慘白的臉都要哭,實在讓他招架不住。二來是探望他的人也實在太多。總不能叫人都去太后宮裡看他吧?
所以暫時回了家。
這天,又有不少朝臣來探望他。並且多是寒門出身的文臣武將。
談話之間,他狀似不經意地問起了少帝如何。
那些人原本都不敢提。但聽他問起,不由地敞開了話匣子,“還能怎麼辦?裝病唄。”“也不知道那計策是否真是申太妃所出?”“難說美女如雲之國際閒人。那位太妃,要是有這樣的心智,早就......反而是皇家的孩子,一向早慧。”
竇憲聽他們說話這樣大膽,神情也似笑非笑的,絲毫不避諱,略略皺眉,“陛下是至尊天子,諸位慎言。”
那些人聽了不忿,紛紛道,“到這時候,侯爺還謙約退讓,我們都忍不住爲您叫屈吶!”“侯爺不知道吧,那申太妃被關押後,堅持要見陛下。等陛下去探望她後,她又逼着陛下寫下了善待三王的盟書,否則她絕不認罪,並要求朝堂重審。而陛下不知怎麼的,真就寫了那盟書。結果他前腳剛走,後腳太妃立刻託了人,輾轉傳出那盟約,以示羣臣。這一樁一件的,看的真叫人咋舌。要說裡頭沒鬼,誰信?”“是啊,如今朝野上下,都把這事都傳遍了。大家都說,太妃和侯爺數年來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可有些事的發生,實在叫人心寒啊,連我們這些旁觀者都覺齒冷。太妃和侯爺愛人以德,可又何須如此?”“是啊,是啊。”
竇憲聽的情緒微妙,避而不答,只重複着,“諸位慎言。”
其中樑歡見他始終是這個態度,看了眼自己的同僚們。衆人默不作聲地對視了一眼,最終決定敞開天窗說亮話,“侯爺,恕臣等直言。侯爺有今日之功,勢必無法久居人臣之勢的。——即便侯爺肯退讓,但少帝日益長大,也必不肯答應。”
竇憲的眉睫一跳,“這叫什麼話?”
衆人見他反駁的微弱,不以爲意,接着又說,“侯爺恥有慚德,忠保名節,這我等都看在了眼裡。可說句冒犯的話,今上爲人,年幼昏聵,素性又多疑,侯爺不可不慮啊。”“是啊,侯爺不爲自己,也當爲羣臣考慮。您身爲陛下舅父,又有擁立、擊虜之重功。如此親貴,尚不明不白地遭遇暗算。我們這些微末之人的將來,就更別提了。”
這次竇憲聽後,沉默了許久,才問,“那麼依照你們的看法呢?”
衆人進他入港,紛紛道,“有一言,臣等一直想說。侯爺自從匈奴回來,一直不曾得到封賞。這不僅是蔑視侯爺的功績,更會對其他朝臣帶來不好影響——難道報效國家,就不應該得到什麼嗎?!長此以往,誰敢願自發地爲國效力?所以我等商議再三,認爲侯爺宜進爵爲王,九錫備物,以彰殊勳!”
九錫,那是皇帝賜給諸侯或大臣中,有殊勳者的九種禮器。意在讓此人的身份超脫衆臣。
受過這種禮的大臣,有輔佐少主成王的周公。他因爲一生兢業,協助少帝令天下歸心,而得封九命。
但也有另外一種人被賜予過九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比天子更具權勢的人。
竇憲摩挲着指節,看着他們,慢慢地問,“你們?誰?”
樑歡朗朗地說,“十之六七的朝臣!陛下如今尚年幼,便設計暗誅重臣,事敗後又將過錯推至庶母身上。想來陛下今年還未到十歲。如此年幼,就有這樣惡毒的心智,一旦他年長,豈非是心狠手辣的紂桀之輩?到那時,實在不知他又會做出什麼令人驚懼的事來!我朝高祖一手打下的江山,絕不可落入這樣的人手中!”
“這都是什麼話?”竇憲聽的皺起了眉,“我說了許多次了,慎言,慎言!”
那些人見他來來回回只說這麼一句,覺得好笑。想再開口。
但竇憲已經撫着額頭說,“好了,我也累了,諸位先出去吧。阿順——”
竇順很快就過來,半強迫地送了那些朝臣們出去。
那些人不情不願地被推了出去,都很失望,紛紛道,“剛剛都沒和竇侯商議到點子上。”
樑歡蔑然地看了他們一眼,“還商議什麼,竇侯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他撣了撣袖子,“諸位隨我回去,一同上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