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窗戶開開,總這樣悶着,我氣都喘不上了。”履霜半靠在軟枕上,蹙眉說。
水芹勸道,“姑娘再煩也得耐着性子。傷口才見起色,這時候叫風撲了,得了傷寒可不是玩的。”
“不過是讓你給屋子裡透透氣罷了,哪裡就有了這樣的話?你不願意開,我自己下來。”履霜聽的煩悶,伸手掀開了身上的被子。
水芹哎喲哎喲地走了過來,把她按在牀上,“我的姑娘啊,您乖乖歪着吧,仔細傷口裂開。”又道,“您別爲難奴婢了,這都是二公子的吩咐。”
“你是誰的丫鬟?...算了,我自己下去。”履霜說着,掙開她,赤腳踩到了地上。
水芹連聲說別別,好說歹說地把她勸回了牀上,答應着把窗戶略打開些。
然而,纔剛把窗推開條縫隙,“啪”的一下,有人從外面把它關上了。跟着竇憲身着戎裝,走轉進了房內,“又趁我不在,偷偷開窗。”
履霜捶了一下牀,翻身向內,“本來天就熱,我又不能沐浴。若連風都吹不着,人越發餿了。”
竇憲本在門邊就着金盆洗手,見她翻身,也顧不得擦一擦手了,幾步走了過來,急道,“傷口還沒養好呢,別胡亂動。”
“就動!”履霜賭氣說着,又翻了個身往外,“除非你把窗開開。”
竇憲按住她的胳膊,“別鬧。如今外頭正是春分。下過雨陰溼溼的,連帶着風也不乾淨。你要嫌熱,我給你扇扇。”
履霜面色稍霽,從牀頭櫃子上拿了一把扇子扔給他,“那快請。”
“越發沒規矩了。”竇憲嘴裡輕輕斥着。拿過履霜牀前的小凳,遠遠地坐了下來,朝她扇着風。
履霜半撐起身子,“你怎麼坐那麼遠?”
“我才從值完班回來,滿身都是汗,離你太近仔細薰着。”
履霜仔細打量他,果見他眉宇有隱隱的疲憊之色,忙道,“那你別給我扇風了,快回去歇着吧。”
竇憲搖了搖頭,“陪你說會子話再走。”
履霜略想了想,道,“那不如你在我這歇會兒吧?去我對面榻上歪着。”
竇憲猶豫道,“這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啊?又沒讓你和我睡一張牀。”履霜紅着臉低聲道。從牀榻裡間的暗格裡拿了只軟枕,扔給他。
竇憲猶猶豫豫地接了過來,扔在了對面的榻上。又背過了身去解身上的袒臂戰袍。履霜見他解了半天仍沒解開,道,“過來我瞧瞧。”
竇憲走了過來,不自在地說,“這個不好穿脫,一向是竇順幫我弄的。”
履霜聞言半支起身子,竇憲忙彎下腰配合,讓她輕輕解開了搭扣。
離的近,她身上甜絲絲、涼森森的體香一陣陣撲入鼻中。竇憲忍不住臉紅,掩飾地問,“被子上薰了什麼香料啊?”
履霜一邊疊着他脫下來的衣物,一邊說八芳草,“金娥、玉蟬、虎耳、鳳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從裡間拿了薄被給他。
竇憲接了過來,轉身走向軟榻,脫靴躺了上去。
履霜見他兩眼下烏青烏青的,擔憂道,“你在宮裡執勤,逮着空也歇歇。”
竇憲苦笑一聲,拉起被子蓋在身上,“哪兒能呢?我這列將軍是破格封的,日日勤勉尚有人說嘴,何況這樣。”
“都是哪些人在說你啊?”
“左不過一羣閒了無事、愛嚼舌根的人。自己的聲名尚顧不周全呢,還成天烏眼雞似地盯着別人。”
“怎麼說?”
“有一個李超,護衛內廷有十來年了,也算禁軍中的老人。一身功夫倒算絕佳,只所作所爲多有不法。他爲人極其好色,常掠別人的妻女。還有一個王晗,常帶着底下人在京師大放貸錢,弄的烏煙瘴氣,有時還鬧出人命來。還有幾個...哎算了,不說也罷。”
“他們這樣的不知法,就沒人鬧出來麼?”
竇憲嘆了口氣說沒有,“守衛內廷的禁軍,泰半是家中有根底,過來混資歷的。比如李超吧,他姐姐是東平王府裡得寵的側妃。王晗呢,有個姑姑在宮裡當貴人。因此即便有人逮着他們的錯處來鬧,他們也不怕的。”
履霜低低道,“那些被掠奪了妻女的、被迫欠了大筆貸錢的百姓,也太可憐了些。不如你幫幫他們?好歹讓廷尉聽到這些人的聲音。”
竇憲笑道,“傻孩子。你忘了咱們的身份。我要在軍中立足,可不能去瞎招惹那些公子哥。”
“正是因爲你要立足,我才讓你把事情發出來呢。”履霜娓娓道,“我聽爹說過,如今的廷尉周大人,鐵面無私,專愛拿親貴開刀,肅正民法。一旦他得知了那幾人的事,豈有不要他們還□□女、吐出貸錢的道理?那幾人既做得出如此惡事,料想不是軟性兒。等着看吧,他們一定會花大力氣對付那些百姓的。你且看着他們動手,等事情完了,使個人讓聖上知道。倘然你心腸軟,那也可等百姓們鬧出事來,勸他們撤訴。失了妻女的,你把李超的身份細細一說,再替他們備一份厚厚的妝奩。那欠了貸錢的,你拿自己的錢去還他們。等事情都抹平了,去廷尉那兒多走幾趟,把禁軍裡那幾人都撈出來,叮囑他們以後再也別犯。如此,他們便知你的恩了。”
竇憲見她把這樣大的打算隨口說來,臉色絲毫不變,心中隱隱發寒,“你在頃刻間便想到兩個法子,倒是很了得。”
履霜見他神情冷淡,心上激靈靈的,像被潑了一叢冰雪,忙微笑着說,“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這是先帝收服大將耿榮的故事,我現拿出來說嘴罷了。”
“我卻沒有看過這等事蹟,定是你不知從何等歪書上看來。”竇憲顏色稍緩,諄諄道,“你可知道,所謂馭下心術,一旦環節上有了疏漏,便是自縛其身?”見履霜紅着臉低下了頭,他沒有再說。另轉了個話題,道,“爹有沒有和你說起,過陣子你要跟着我去宮裡謝恩?”
履霜點點頭,“聖上見我做什麼...”
“我新封了列將軍之職,按理第二日便要進宮謝恩的。怎料聖上傳下話來說不急,等你傷好了,一起去。我想着,畢竟劉恭造了這麼大一個孽。聖上身爲君父,於情於理都得對你安撫幾句。別怕,到那天你跟着我,走個過場便回來了。”
履霜點點頭。
竇憲見她沉默不語,顯見情緒低落,有些後悔方纔斥責的話說的太重,但又怕馬上就哄她,她轉眼便忘了是非。遂硬着心腸,只當不覺,講起覲見的要點來,“到時候黃門引見,你一進屋便跟着我跪下,說‘臣女竇氏給聖上請安’...聖上若讓你坐,記得推辭幾次再坐下...他問你什麼你再說,別隨便開口...不管他嘴裡怎麼糟踐劉恭,你都別跟着上臉,一概說聖上言重便行了...若聖上讓你退下,你起身對着他往後退,一直到殿門口才許轉身...對了,別擡頭胡亂打量,聖上問話,乖乖地低着頭...”他越說聲音越低。
履霜見他眼皮子似合非合,大概是困了,忙打了個哈欠,說,“我想歇覺了,等我醒了你再說。”
竇憲輕輕地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履霜悄悄支起身子,在牀櫃上的金絲托盤裡抓了一小把安神香,往近旁的文燕香爐一撒。香爐兩耳上的三龍立時交蟠起來,旋轉着吐出嫋嫋輕煙。
竇憲本就精神倦怠,此刻聞着繡被濃薰,更是筋骨酥軟,很快就墜入了沉沉的夢境。
竇憲醒來時,四周一片黑沉。他往窗外看,天高雲淡月半天,約莫是戍時了,興許更晚。
睡的太久,他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沒有一點力氣。躺着發了好一會兒呆,纔想起這是哪裡。
他轉頭看着房裡。燭火全熄了,只有桌上擺着一盞天藍色玻璃繡球燈。履霜就着那點子燈火,低頭在繡一塊帕子。
因是病中,不需出門,她並沒有打扮,只隨意地披了件半舊的月白色長袍,一襲長髮披散兩肩。烏髮紅脣,淡到極致反而顯出別樣豔麗。
竇憲安靜地看着她的側影,心中一片寧靜。
自懂事以來,父親便是冷淡的。常年自顧自地握着一卷書,低垂眼睛,誰人也不理睬。母親則是個性情激烈的女人,從前她總是想方設法地想引起父親的注意。後來則充滿了怨恨,竇憲的童年,充滿了她大聲嘶吼、燒砸東西的聲響。可後來,連她漸漸地也沒有了聲音,搬進了佛堂,終日裡沉默着轉動手腕上的念珠。冷淡的側影和父親變得越來越像...
竇憲不願意呆在這個死寂的家裡,總是帶着大羣僕從,浩浩蕩蕩出去揚鞭縱馬。拉弓射箭、揮灑汗水的那一刻,心中涌動的豪情往往蓋過一切,讓他忘記一切煩惱。可每當晚上,回到了那個死水一般的家裡,躺在松風樓的牀上,周圍靜悄悄的,人生仍然是過去十幾年的寂寞人生。
此刻的寂靜和過往的是同一份安靜,可又明顯地不一樣...香爐裡縹縹緲緲燃着的煙,是有活氣的。沉靜的夜色裡,也有着另一個人溫柔舒緩的呼吸聲。
他心中涌起柔軟的感覺,輕輕地叫了聲“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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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嗯”了聲,側頭向他看過來。
那道目光明亮溫柔,彷彿能望進他心底。竇憲覺得胸口微微發緊,連被上薰的八芳草香氣都聞不見了。
他怔忪的時候,履霜站起了身,點亮了桌上的幾盞燭火,“戍時了,你這一覺睡的好長。累壞了吧?”
竇憲“嗯”了聲,坐起身穿靴子,“怎麼不把燭火都點上?”
“你才睜開眼,把燈全點上我怕你眼睛吃不消。”履霜溫柔地笑,打開門,揚聲叫水芹、竹茹兩個送飯進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兩人便端着托盤送了飯菜進來。水芹笑嘻嘻道,“二公子好睡,奴婢們把飯菜熱了好幾遍了。”
竇憲臉一紅,含糊道,“你們這的安神香實在厲害。”說着,從履霜妝臺上另取了一把四和香,扔進香爐裡。
履霜“噯噯”地制止,不想他動作太快,頃刻間香爐便又燃起另一股香菸來。她埋怨道,“瞧你乾的好事。先前撒的安神香還沒燃盡呢,這會子就放新香進去,不得串了味道?”轉頭吩咐竹茹把香爐熄了,拿出去倒掉。
竇憲尷尬地賠着禮。履霜輕輕睨了他一眼,拿過一雙筷子塞進他手裡,“好了,快吃飯吧。”
水芹笑吟吟地接口,“這是四姑娘親自做的。”
竇憲大驚失色,霍然站起,“你下廚了?傷還沒好呢,你...”
“早結痂了。”
“才結痂幾日?萬一傷口裂開可怎麼辦?”
履霜見他口氣又急又衝,低頭攥着袖子,難過地說,“下午你生氣了嘛,我就想,就想...”
竇憲一怔,嘆氣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摸着她的頭髮,溫聲道,“你還小,我是怕你看了不好的東西,移了性情。往後再不說你了。”
履霜聽他這樣說,終於擡頭微笑起來,把幾盤菜一字排開。又親手盛了一碗飯放進他手裡。
竇憲聞見飯裡熱熱地散發着花的香氣,問,“這是?”
水芹笑吟吟地解釋,“這是槐花飯。去年夏天,姑娘帶着我們拿竹竿和栲栳打的。淘乾淨,撒上細糖,醃起來,埋在大樹下。今天是第一次拿了出來,拌在飯裡蒸。”說完,給兩人各盛了一碗湯,悄悄退下了。
熱氣襯着香氣,清甜無比。竇憲大口扒了一口飯,“好香!我頭一次知道這種做法,以後可得讓府裡的廚子學着做做。”
履霜的手微微一頓,聲音也低了下去,“這是貧苦人家吃不上飯才做的東西。你叫侯府的廚子學這個,沒的讓人笑話。”
竇憲剛想說怎麼會,忽然想起履霜在謝府的種種遭遇,還有她背上的陳舊鞭痕。忙收了口,轉口笑道,“你是怕教會了徒弟,餓死你這個師傅吧!也罷,不告訴他們,咱倆自己做着吃。”
履霜這才抿着嘴微笑起來,一邊替他挾着菜,一邊介紹道,“左邊那個是匏羹。我拌了鹽、豉、胡芹。中間那個是蒜瓜,把秋間小黃瓜,用石灰、白礬湯焯過,控幹,稍醃後攪拌大蒜泥,浸好酒、好醋。右邊那個是幹崧。切後加馬芹、茴香、雜酒、醋水,用淨鹽澆。封閉起來,撼觸一百次。”
竇憲眉頭微皺,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她的左手,仔細一看,果然掌心通紅。他心中痠軟,鬼使神差地執着那隻手遞到脣邊,輕輕吻了一下。
履霜像被熱水燙了,迅速地抽開了手,背到了身後。
竇憲自悔行事孟浪,整張臉都紅透了。但見她低頭絞着衣帶,滿面飛紅,神情並不惱怒,反而別見嬌怯,心中漸漸沉定下來,有一種大膽而甜蜜的歡喜。臉紅地微笑起來,將面前茶水一飲而盡。
履霜侷促地把那盞茶從他手裡奪了下來,“吃飯時喝茶,仔細傷了腸胃。”指着他面前的湯碗道,“喝那個吧。那是葵羹,我放在雞湯裡燙的。”
竇憲拿過喝了一口,葵羹清香,伴着雞湯的香濃,異常的鮮美。他很快便就着湯一連吃了兩碗飯。
等用完飯、漱了口,天色更晚了,竇憲不便久留,囑咐了履霜多躺躺等語,便告辭出去。
暮春的夜風仍帶寒意,竇憲一下了樓,便覺冷風撲在身上,把好不容易汲取的一點溫暖全吹散了。他緊了緊衣服,快步往前走。
等走了好長一段路,他驀然停住腳步,往後看了一眼。那個月白色的身影居然還站在窗前,注視着他離去的方向。他眼圈發熱,握緊袖子,猝然加快腳步,往松風樓去了。
一打開房門,便見大丫鬟桔梗在內焦急地踱着步。見竇憲回來,她迎上來抱怨,“二公子!您去哪兒了?竟然這個時辰纔回來!用過飯了嗎?”
竇憲簡短地回答,“在快雪樓用過了。竇順和木香呢?”
“奴婢讓他們先去睡了。”桔梗一邊替竇憲寬着衣服,一邊忍不住道,“眼見着四姑娘一日比一日大,您也該顧及着分寸。”
竇憲不悅地呵斥,“什麼話。”
桔梗委屈道,“我是爲您着想才說這樣話。四姑娘雖則姓竇,終不是我們侯府的人。您動不動就過去,知道的呢說你們倆兄妹和順,不知道的,不定說出什麼來呢。”
竇憲聽她這樣說,心中微微一動。面上卻不顯,只呵斥道,“木香就從不說這樣的話!偏你多嘴。下去吧。”
桔梗委委屈屈地關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