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伊宮內一片死寂,所有宮婢內侍皆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整個內殿裡說不出的壓抑。
描雲跪在軟榻邊,手中端着一碗蔘湯,一面流淚一面央求:“公主好歹喝一口,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您的身子怎麼受得了?”
軟榻上正是千筱伊斜斜臥着,眉目之間一股死氣油然而生,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紅,隱隱一個巴掌印還未消除,脣上卻是蒼白的緊。卻也難怪描雲心急如焚。
千筱伊別開臉,聲音略帶了幾分虛弱,“我不想吃。”
描雲一聽,更是急得火上澆油。
“公主……”
話音方落,便聽得有人撩起簾子,當下,地上的宮人皆紛紛轉了個方向跪着,請安道:“奴婢/奴才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赫連宇身着金黃龍袍,氣勢逼人,高不可攀的模樣,當真是貴不可言了。赫連宇並不叫地上宮人起身,只上前取了描雲手中瓷碗,親自用小勺舀起一勺,送到她脣邊。
千筱伊冷冷瞧他一眼,旋即又將頭轉開了,是最無聲的拒絕。她曾經那樣喜歡他,他小小一個溫情的動作,便可叫她心花怒放。然而她現下才明白,原來最是溫柔,便最是狠毒。
赫連宇將瓷碗交給一旁的內侍李左拿着,伸手撫上她面頰上那個隱隱可見的掌印。
“伊伊,你可還在怪我?我並不是存了心要打你,只是你破壞了我原本的計策,叫我一時氣昏了頭。你素來不是小家子氣的女子,原諒我這一回可好?”
他說,我。不是朕,那個可以把自己和千筱伊隔的更遠的詞彙。
赫連宇永遠那樣聰明,他看透了千筱伊對身份轉換的敏感,所以他給她的,和往常一般無二。是最能不動聲色掌控人心的男子。
千筱伊驟然揮開他的手,嘲弄道:“恭喜皇上身登九五坐擁天下,只是安寧身爲前朝公主,皇上更應當殺之而除根。”
“伊伊,你不要這樣。”赫連宇讓衆宮人皆退下,方緩緩勸慰:“我想同你在一起的心,沒有一絲一毫改變,你應當知道這是真的。”
千筱伊側了臉回視他,目光如電,似乎要將他的血肉一寸寸吃下腹,方能解她心中之恨。
“可是我已經不想同你在一起,這也是真的。原先一年的感情,如今細細想來,真是叫人噁心!”
赫連宇沉默良久,才又伸了手將她壓入懷中,“伊伊,那一年的郎情妾意都是真的,我不相信你可以忘卻。”
千筱伊掙扎着推開他,因力竭倒在軟榻上,喘息良久方恨道:“正是因着我無法忘卻,所以我越發恨你!”
赫連宇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絕激起了怒意,站起身來俯視她,眼中是志在必得的狂狷。
“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女人,便是爲着我的宏圖大業犧牲一次又有何妨?你這樣緊緊抓着不放,只是苦了你自己。我不會讓你尋死,我也不會放了你。你若想通了,皇后之位便永遠是你的。你若想不通,這臨伊宮金碧輝煌,我便是金屋藏嬌一回,也不委屈了你。”
“赫連宇你不要欺人太甚!若我屠你滿門,用汝親血肉鋪就康莊大道,你作何感想?!是否會叫我血債血償?你這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與欺騙!不過是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竟還言之鑿鑿地要我忘記一切,仍舊重修舊好,委身於你!世上再沒有你這樣無恥下作的男子!”
“你!”赫連宇怒氣驟升,卻終究沒有再動手打她,只是道:“既然你是這樣想,我也不必軟語相求。我絕不會放過你,我要鎖着你一世。便是殯天下葬,你也必同我共處一墓!”
說罷,赫連宇再不看她,拂袖而去。
“皇上?皇上您這是怎麼了?”李左見他面帶怒意地出來,一時慌了神。
千筱伊只覺着頭疼得緊,喚了描雲進來替她換了寢衣。不過小睡了片刻,便聽得外頭一陣喧鬧。
“今兒宮中怎麼這樣熱鬧?”見千筱伊皺眉。描雲喚了添置炭火的新進宮婢問了一聲。
“回描雲姐姐的話,是皇上方纔宣了一位秀女小主今夜侍寢,這是皇上登基以來頭一遭,所以格外隆重些,現下便開始準備起來了。”
聞言,千筱伊胸口如錘擊來,悶悶抽痛,有眼淚滑過,直直落到髮髻中,一陣酥癢。
這一天,終究來了。
“公主……”見她如此,描雲擔憂地喚了一聲。
千筱伊側了身子朝裡睡着,疲憊不堪的道:“下去罷,我乏了。”
“是。”
一室寂靜,唯有炭火燃燒發出的劈啪聲,靜靜響起。
“傜兒,我已得勝歸來。”甘泉宮內,衛玄風脫了戰袍,是初見時的翩翩公子裝扮,連眉目都是依舊。
千筱傜坐在椅子上望過去,忽然感覺那個人是那樣陌生,分明,是一樣的眉眼音容。他幫着赫連宇打下了原本屬於千家人的天下,他的劍上飲滿了千家人的鮮血。
國恨、家仇。
衛玄風見她不理,上前幾步,“傜兒,你不想念我嗎?”
千筱傜盯着他,目光帶着哀傷。
“妙兮,你怎麼會變得這樣可怕?我同你奇人谷初相遇,是不是也是你一早預料到的?”
“傜兒……”
“那便是真的了?你們好狠的心思。” 千筱傜別開臉,看桌上薰香爐裡煙霧嫋嫋而起,復又飄散。“赫連宇忘卻前事一開始便是假的,當初舞姐姐推斷他是被你的化情劍所傷,原諒聽你說是受人嫁禍,如今細細一想,只怕原便是你們的苦肉計。再是打賭作畫,贏取了吟夢軒玉牌。再是跟着回宮,你同採妃故意暴漏,一明一暗,當真叫防不勝防。”
衛玄風沉默許久,避重而就輕:“縱使如此,我待你之心,沒有一絲一毫虛假。”
千筱傜自嘲一笑,淚光瑩瑩。
“當你開始欺騙我,你的感情便已經虛僞了。縱使彈了司馬相如的《鳳求凰》又如何?我亦不會如卓文君寫了《白頭吟》來搖尾乞憐!”
衛玄風喉間乾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末了只能擠出一句:“傜兒,我會待你好的。”
“不稀罕!”千筱傜尖聲拒絕,“你當我是什麼?殺父之仇尚不得報便要委身於殺人幫兇嗎?不要讓我對你僅有的美好回憶也被玷污了!”她伸手狠狠一揮,桌上香爐被揮落,香灰遍地散落。有些許灑在衛玄風腳背上,一點點如同痛覺一般,蔓延開來。
千筱傜趴在桌上,肩頭聳動。衛玄風俯身去按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就像一碰即碎。
“傜兒……”
千筱傜掙開他,反手一個巴掌甩去。打得那樣重,連她的手心都麻了,連他的頭偏了。
她捂住臉哽咽道:“織錦,送客!”
說罷,別過身去,再不多看他一眼。
織錦攤開手道:“衛公子請,我們公主乏了,怕是不想再見你。”
衛玄風呆呆站立許久,見她當真不再肯理會自己,只能轉身離開。
陽光那樣好,在衛玄風出門那一瞬間刺痛了雙眼。衛玄風捂着眼睛,踉蹌蹣跚。
千筱傜目送他離開,他同腰間銀鈴都被陽光鍍上一層薄薄的金。
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