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89年3月14日,白色情人節,國際警察日,宜祭祀、嫁娶、納婿、除服、入殮、移樞,忌動土、作竈、入宅、開光、安牀,這已經是老人從萬年曆上撕下的最後一頁了。
上午8點45分,病牀上的老人緩緩的睜開雙眼,模糊的身影圍滿了他的視線,他緩緩的轉動眼球,每當他與其中一個人影對視的時候,便會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和自己打招呼。
“爸!”
“爸爸!”
“老爸!”
“爺爺!”
“外公!”
“祖爺爺!”
……
這個老人名叫黎賢兵,他有一雙兒女,女兒名叫黎之鷗,兒子隨母姓叫周樂一。
此刻,姐弟兩正領着一大家人圍在病牀前,她們想在老爺子臨走之前,給他過完最後一個生日。
小重孫子捧着蛋糕的手有些發顫,還沒進入青春期的他似乎還不完全能體會到親人即將離開的痛苦。
他只感覺自己心裡有點慌,有點緊張,還有點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很奇怪的感覺。
看着小孫子手裡的蛋糕,老爺子的眼裡是滿滿的慈祥,只是歌聲還未起時,老爺子便揮手將其打斷。
隨即擡眼望着女兒,表情明顯帶着些埋怨,可空氣裡卻曬着滿足與欣慰。
凝重的氣氛只維持了幾分鐘,一切便又恢復了平靜,彷彿老人的離開,對這一家人來說,似乎並沒有什麼影響一樣。
老人似乎也沒有什麼要交代的,平靜的見過最後一面後,小輩們就退了出去,只留下姐弟二人守在牀邊。
“嘶!……”
老人的手有些顫抖,動作也很是緩慢,似乎只是撕下這一頁薄紙,便會用盡他全身的力氣一樣。
入春的微風悄悄地將陽光曬暖的空氣送入病房。
姐弟兩人並沒注意到空氣裡那一絲淡淡的桃花氣息,二人的視線隨着父親的視線,一起定格在了那頁薄薄的日曆紙上。
模糊的視線漸漸黑暗,老人的雙眼緩緩的合在一起,他沒有任何遺憾,也沒留下任何遺言。
“答應我!我走了以後,你也要好好的活着。”
“當初你跟我表白的時候,你說過,在你的世界裡,愛是你一個人的事,不管我能不能感受到你的愛,也不管我會不會和你在一起,你都會愛我,像愛你自己那樣愛我。”
“你說,你會讓自己的心裡充滿愛,因爲你心裡有一個你不得不愛的人。”
“我走了以後,你也要繼續愛我。”
“像過去那樣愛我!”
“像愛你自己那樣愛我!”
“我會住在你的心裡,看着你,你可不許騙我。”
“你說,檢驗一個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時間。”
“你說,你會愛我一輩子。”
“你說話要算話,說好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天,少一小時,少一分鐘,哪怕是少一秒鐘都不是一輩子!”
“一輩子!……”
只不過是撕下一頁紙的時間,老人的腦海裡卻閃過了無數個畫面,那是老人的妻子離開時的畫面。
漸漸的,那些畫面越來越暗,妻子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直到平靜的吐出胸腹裡的最後一絲氣息,這位長像並不怎麼出衆,名字也很是普通的老人終於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盈盈的淚水讓日曆上的數字顯出了重影,姐弟二人不約而同的將頭轉向了另一邊,終究還是沒能忍住。
無聲的悲泣後,是無聲的沉默,而無聲的背後,卻有一段只有最親的人才能聽到的語言。
“不要悲傷!不要痛苦!爸爸並沒有拋下你們,爸爸只是和媽媽一樣,住進了你們的心裡。從此以後,每當你們心裡難過的時候,爸爸媽媽也會感到難過,每當你們心裡溫暖的時候,爸爸媽媽也會感到溫暖!”
擦乾眼淚,黎之鷗托起父親的右手,兩個拇指反覆的將父親那皺巴巴的手背撫平,她最後一次用額頭去感受父親的溫暖。
又是一陣沉默後,黎之鷗強行擠出一個笑容,將父親的手放下,最後一次爲父親蓋好了被子。
“走吧,爸爸不會希望看到我們爲他難過的。”
周樂一併沒有反應,黎之鷗也沒有要拉他一起出去的意思。
門緩緩的關上,房間裡只留下兩父子,脾氣很像的兩父子。
“你想好了嗎?”
醫院辦公室內,黎之鷗平靜的坐在院長的對面。
“我想好了,既然那是他的意願,我尊重他的決定。”
院長扶了扶眼鏡,十分欣賞的看着面前這位年過六十的女人。
“這是你父親的簽字,你拿去看一下,沒什麼問題的話就在家屬欄裡簽下自己的名字。”
“好的。”
走出辦公室,眼淚再一次溼潤了黎之鷗的雙眼。
另一邊,幾件白大褂,打破了一家人的沉默。
沒有人哭鬧着泄憤,也沒有人阻止醫生將老人的遺體推出病房,一家人齊齊的站在走廊上,目送着老人離開。
直到老人離開視線,小輩們纔回過頭茫然的看着各自的父母,繼續沉默。
“林博士,這是捐贈者的信息,麻煩您確認一下。”
“黎賢兵,男,生於1989年3月14日,死於2089年3月14日上午8點51分,自然死亡,無犯罪記錄……”
“家屬呢?”
“家屬已經走了。”
“走了?你們沒有告訴捐贈者家屬,這次的遺體捐贈是有回報的嗎?”
“我們說了,但人留下一句話就走了。”
“什麼話?”
“那人應該是捐贈者的女兒。她說,既然是父親的選擇,她不會攔着,不過她們不需要什麼回報。”
“她還說,如果能幫助到更多的人,那一定是父親最想看到的。”
“對了,她還說了一句,要是哪天她的父親幫不上忙了,她希望我們可以將她的父親還給她。”
“她說,對於我們而言,那只是一具遺體,但對她們來說,那永遠是她們最尊敬的父親。”
林博士低着頭,仔細的看着那份捐贈者協議,最後將眼光停在了捐贈者家屬欄裡的名字上。
“黎之鷗。”看着這個名字,林博士陷入了沉思。
“要是柔兒也能這樣理解我,那該有多好啊!”
往事不堪回首,林博士過了許久纔回過神來。
“趕快去把她找過來。”
“誰?”
一旁的助手有些茫然的搭了句。
“捐贈者家屬啊,還能有誰。”
語氣裡帶着些憤怒。
“好好好,我馬上就去。”
汽車穿過跨河橋駛向城南,一家人始終保持着沉默,沒有人問,也沒有人答,只是靜靜的牽着彼此的手,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安慰着彼此。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林博士的助手反覆的撥打着,捐贈者家屬信息欄裡的兩個電話號碼,可姐弟倆卻不約而同的關掉了手機。
兩個小時後,一家人回到了父親居住的老宅。
“要不,我們還是給爸媽辦個葬禮吧?”
說話的是黎之鷗的丈夫,要是換做平時他一定不會發表任何意見。
妻子有些意外的轉過頭看着丈夫的臉,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坐在對面的弟弟,躬着身子擡起臉,只是看了姐夫一眼,就將視線移到了姐姐的身上。
一旁的妻子也隨着丈夫周樂一的目光,將詢問的眼神投向了大姐。
幾個小輩不敢說話,只是靜靜的坐在各自的爸媽身邊,眼睛跟隨着爸媽的目光,臉上同步着爸媽的表情。
“媽走的時候,我還不太明白,爸爲什麼會反對我們給她辦葬禮。”
“直到昨天我看完了爸的日記,我才知道,原來在爸的心裡,老媽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爸每年都會一個人去學校看舞蹈班的畢業演出。我一直以爲是他喜歡看錶演,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他哪裡是喜歡看錶演。他就是想帶着咱媽,一起去看看她的那些舞蹈學生。”
“他每個月都會一個人去爬一次山,我也一直以爲是他喜歡,可他其實是帶着咱媽去看日落,因爲他們說好了,每個月都要一起去看一次日落。”
“他每天都會順路給孩子們買早餐,我一直以爲是他喜歡幾個孩子,可直到昨天,昨天我才知道,那些變着花樣的早餐,全是咱媽想偷偷學會了,然後做給孩子們吃的。”
說着說着,黎之鷗已經是泣不成聲,一家人也終於卸下了心裡的防禦,眼淚止不住的往外宣泄。
妻子抱着丈夫,孩子抱着母親,所有人的情緒,在這一瞬間徹底崩塌。
母親走了這麼多年,兩姐弟從來沒有在人前流過淚,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知道。
原來不是他們不難過,而是母親一直就沒有離開,母親就住在父親的心裡,她和父親一直都在他們的身邊。
丈夫反覆的用雙手爲妻子擦去眼淚,母親將懷裡的孩子抱的更緊,一家人宣泄情緒的同時也不忘安慰彼此。
天色漸暗,夜晚即將來臨。
這會是一個很長的夜,長到能讓一個六十三歲的老人重新認識自己的一生。
也是在這一夜,一家隸屬於國家醫學院的人腦科學研究基地裡,一位醫學院的博士即將推動人類文明前進的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