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稷下川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四君之一的子羽君。
這是一個姜姬相當喜愛的年輕人。
子羽和南離、青葉不同,他生性靈慧,卻似乎對於權勢沒有多大的興趣, 姿容英氣勃勃, 又習慣於遠離那些陰暗醜陋的人事紛爭之外。這樣一個沒有野心的優秀男子, 天生便能得到姜姬這樣年紀的女性長輩的憐愛。
特別是子羽的父母都是和姜姬一起在稷下學宮求學時候的好朋友, 彼此之間還帶着些千絲萬縷的血緣關係, 姜姬向來待子羽如同自己的子侄,而子羽也習慣於稱呼姜姬爲姨母。
招待這樣的客人,是勢必請到家中堂屋, 奉以茶果的。故而姜姬命季秀暫避一避,且命侍者出迎貴客, 隨即調轉了車頭, 自行先回家中梳洗換衣。
季秀從車子上爬下來, 先前被撕破了的下裳打了一個大結,鬆鬆垮垮地圍在身上。他光着兩條腿在路上走過時, 招惹來許多女子熱辣辣的媚眼和充滿了挑逗的姿勢。
季秀來者不拒,笑嘻嘻地由着幾個女子簇擁着他,拉拉扯扯間一雙雙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眼看下裳都快要被扯下來了,突然聽得冷哼一聲,稷下川四君之中最爲英氣年少的子羽君大踏步走來, 指着季秀的鼻子大罵了一句“不知廉恥”, 那些女子便紅了臉, 做鳥獸般散了。
子羽瞪着季秀, 又往前逼近了一步。季秀趕緊往後退了一步, 摸了摸鼻子,一臉無辜。
兩個人面對面地互相瞪着眼看着。沉默了一會兒以後, 子羽終於忍不住,還是先開口了:“你就是阿桑的哥哥?”
季秀看着子羽白淨臉頰上透出的紅暈以及娃娃臉上尚未消去的嬰兒肥,一雙瀲灩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笑得輕佻:“你裝什麼傻?我們見過面的。沒錯,我就是她情哥哥,你何必明知故問?”
子羽大怒。上次他因阿桑和南離雙雙在占星臺上被捉,到茅草屋傳訊時候,的確曾和季秀見過一面,只不過那時候的季秀一臉惶恐,言語謹慎,哪裡像如今這般出言不遜,儀容不整?後來,他還和南離聯手,狠狠揍了季秀一頓,想不到,當年被打得滿頭包的傢伙,現在卻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他正欲眼不見爲淨地從季秀身邊經過,想了一想,卻解下身上披着的斗篷,扔到季秀身邊。惡狠狠說道:“阿桑有你這麼個哥哥,實在是倒了大黴。拜託你多少收斂些,別給她丟人。”說罷憤憤然離開了。留下季秀抱着那斗篷,若有所思。
這麼一耽誤,等到子羽進了姜姬家堂屋的時候,姜姬早已經梳洗換衣就緒,端出了好幾碟果品等着他了。
盛情之下,子羽推辭不得,剛剛吃了幾個松子,姜姬便又親手捧來一罐蜜水:“嚐嚐這個。這幾年蜜槳越發難得了,這是你荷露姐姐摘了好幾個蜂巢,才搜刮到的一點子蜜。”
在姜姬充滿慈愛的目光中,子羽大口大口地喝着蜜水。待到半罐蜜水下肚,姜姬才道:“算起來你竟有三個月不曾來了。這些日子在家中忙些什麼,莫不是你母親見你長大了,要張羅着給你定親?”
子羽一驚,被蜜水嗆了一口,連連咳嗽,姜姬便拍着他後背替他順氣,末了方感嘆道:“多好的孩子啊!可惜我沒福,只得荷露這一個女兒,她又實在不成器,給她說了青葉,卻也是委屈了人家,否則的話……”
子羽鬧了個大紅臉。這是他知道的。他家和荷露家是通家之好,故而早年兩家大人也有令二人結親之意。不過兩個人互相看不慣,再加上荷露的才幹並不出挑,姜姬怕委屈了子羽,也就絕了心思。
“姨母。”子羽紅着臉訕訕說道,“我這次來,是作南離君的信使。他有要緊事,要向姨母求救。”
“南離?”姜姬眼睛裡精芒一閃,笑得不動聲色,“聽聞南離他母親正在忙着給南離定親,卻又有什麼事情,會和我相干?”
三天前。
祭宮裡爲了大祭司姜妧是否有罪之事吵鬧了很久,學宮的學生們大多選擇遠離是非,回家休養。子羽因爲放火燒山,足足被家裡禁足了三個月。禁足結束之後,南離定親之事已是沸沸揚揚,他一來好奇,二來思念摯友,故而趕去姚寨探望。
然而見到南離的時候,他也禁不住大吃一驚。南離身上的傷勢都已經痊癒了,整個人卻瘦脫了形,眼睛裡也再沒了往日的神采,望着子羽死氣沉沉的,一句話也不說。
子羽追問再三,南離方伏在子羽肩頭小聲抽泣:“她不要我!稷下川所有人都知道我對她……每天都有人來求親,整整三個月,她連個影子都見不到!”
子羽嚇了一大跳,趕緊詢問端詳,驚訝地發現一向理智冷靜的南離全然亂了章法,他不得不充當起那個安慰人指點人的角色,這種事情居然是他對着南離來做,簡直是荒謬無比。
“你爲什麼覺得,她一定會知道你要定親的事情呢?有可能大雪封路,消息一時未傳到姜寨,又或許她數月裡未曾出門……何況,你母親未必會同意你嫁給她。姜姬大人不肯認她,她就是個沒有身份的野孩子,而你的妻主,怎能是連姓氏都沒有的野孩子呢?還有贏家的人也來求親了,他們都在傳,說你定然會嫁給贏家姐姐。”
“你說贏初晴?”南離起初是呆呆地聽着,待到後來卻滿臉不屑,“贏初晴比荷露還要草包,我憑什麼要嫁給她?”
他頓了一頓,卻又說道:“我差點忘了,你一直不喜歡阿桑。你是不是認爲她也是個草包?我跟你說,不是這樣的,我從看見她第一眼就喜歡上她了,我知道,她定然不是普通人。我知道,你直到現在還不認同我,可是……”
子羽嘆了口氣。昊天九問之後,只怕再沒有人會認爲阿桑是個傻子了。能夠得到昊天神眷顧,在九種猛禽兇獸的攻擊之下毫髮無傷、甚至保護民衆的人,又豈是一般人物?不過——
“不,我很認同你。我承認你有眼光。我知道阿桑很厲害,稷下川所有人都知道阿桑很厲害。但是姜姬大人不認她,她就什麼也不是。更何況她的對手是贏牧詩,她終究是比不過贏牧詩的。”子羽很認真地說道。
“贏牧詩?”南離陡然變色,“她回來了?”
“是的。贏牧詩還未正式提親,不過我們大家都知道她早晚會提親的。你母親一定會把你許配給贏牧詩。大家都說,大祭司只怕是要退位了,贏牧詩有可能成爲新的大祭司。”子羽將他沿途打聽來的消息一股腦地說出。
子羽原本根本不關心稷下川權力更替的事情,不過這次有些例外。也許是因爲贏牧詩在他心目中太過高大而不可戰勝,又或許是南離是他的好朋友,他頗爲掛心南離的歸宿,又或許是阿桑的身世經歷充滿了神秘色彩,他對於她的一切都頗爲好奇。
因爲所有人都覺得,南離嫁給贏牧詩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故而子羽很想知道,到了那時候,阿桑又該何去何從,殺伐果斷的贏牧詩是否會對丈夫的過往情史一笑置之,又或許,阿桑也該趕緊尋個夫婿,小兩口甜甜蜜蜜地過日子,在稷下川高調秀幾次恩愛,以打消贏牧詩的忌憚之心?
“南離,你看開些。”子羽好心腸地安慰着南離,“贏家姐姐曾爲了你公然頂撞大祭司,她對你是真心的。若是嫁給了她,也不失爲一樁良緣……”
“良緣?”南離道,“既是如此,你嫁給她不就得了?”他又一把抓住子羽的手:“你確定,她不是不肯要我,只是因爲她自慚形穢,不敢過來?”
子羽很有些無語。他暗中腹誹道:什麼自慚形穢,看姚寨的架勢,倘若阿桑敢來求親,必然被打一頓,連南離面都見不得就給打發回去了。阿桑不來求親,這是有自知之明,而非自慚形穢。
“南離,你醒醒,你母親是不會同意你嫁給阿桑的。”子羽加重語氣提醒他道。
南離抱膝不答。他整個人似乎清醒了些,目光清明,不若先前的黯淡,然而又似乎更加瘋癲了,他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不停地喃喃說道:“我得想個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姜寨大屋之中。
姜姬啼笑皆非。“說來說去,南離所說的辦法,就是求我出面,要我正面撞上贏牧詩?這可是夏望的親傳弟子!”
“是的。”子羽有些不情不願地說道,“南離君說,只有姨母你有辦法幫他。他說,從此以後,他願惟姨母您馬首是瞻。”
“是嗎?”姜姬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眼睛卻明亮得有些駭人,“茲體重大,我要好好考慮考慮。”
子羽一頭霧水,悻悻離開的時候,季秀正躺在蒲柔家的院子裡,大喇喇地光着腿,由着蒲柔給他縫補衣裳。子羽丟給他的披風被他胡亂裹着,藏住要害部位。
蒲柔家的院子土牆低矮,院門大開,子羽經過的時候剛好看見,不由得又火冒三丈,衝過去向季秀吼道:“你知道不要臉三個字是怎麼寫的嗎?”
“不知道。”季秀一臉坦然,笑眯眯地說道,“學寫字是你們學宮的事情。關我什麼事?我倒要給你一個忠告,日後不該摻和的事情少摻和。有個傢伙最有本事,最會嫉妒人,你小心他給你苦頭吃。”
“你——”子羽呆了一呆,到底不明白他在胡言亂語說些什麼,“簡直不可理喻!”他氣呼呼地走了。
“嘖嘖,學宮的人真會浪費。”季秀打量着子羽留下來的那件做工精緻的斗篷,嘖嘖稱奇。在他身後,蒲柔不着痕跡地漸漸靠近他,眼睛裡透着些期待的光。
季秀正在糾結着要不要給蒲柔些甜頭吃,猛然見一輛青布裹就的車子緩緩駛到了蒲柔家門前,那侍者滿是鄙視地衝着他一揚下巴:“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