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民族之一,雖然在歷史上不斷出現戰爭,不斷出現殺戮,但任何一個民族的歷史都是如此,不同的是這都不是中華人主動的追求。````只有在受到外來異民族過度的侵略,或受到貪暴官員過度的迫害時,纔會發出壯烈的反擊。中華民族真正的英雄氣概和高貴的精神價值,在反擊中全部顯露,也在這種反擊中,滾雪球般地不斷壯大。
縱觀歷史,中國象一個巨大的立方體,在排水倒海的浪潮中,它會傾倒。但在浪潮退去後,昂然的仍矗立在那裡,以另一面正視世界,永不消失,永不沉沒。
國戰的結局似乎已經沒有懸念,連性質都正在變成中央政權對割據勢力的討伐和征剿,名爲中興、實同再造的新王朝重新屹立,但這是否意味着戰亂時代結束後那麼蓬勃振作的立即復興呢?
在某些的史學家看來,自明朝起,中國便進入了大黑暗時代。而在朱永興看來,明朝固然採取了一系列的窒息民族靈性、傷害人性尊嚴的措施,比如朱八八的文字獄,八股取士使知識分子的頭腦一天比一天僵化,但與歷史上的滿清相比,顯然是小巫見大巫了。
一個新王朝的建立,如果象滿清那樣,因爲固有文化太低,以致除了全盤接受明王朝的政治形態和儒家理學思想外,別無選擇。而接受的結果,便使其無力撥開黑暗時代殘留下來沉重的壓力。
想要精神飽滿地一躍而起,使飽受摧殘的中華民族返老還童,英姿煥發,創造出中國第四個黃金時代,在全世界萬邦之中。充當忠實、強大、光榮的角色,併成爲最重要的主角之一,朱永興便要與已不能適應時代的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作鬥爭,而悠久的封建歷史的積澱在此時恰恰成了他的巨大阻力。
“不考八股,朕已下了旨意,絕無更改。”朱永興有些煩躁。看着總理處整理出來的各地官員的奏章大皺眉頭,連看都懶得看。
查如龍暗地叫苦,科舉對讀書人的重要性,以及讀書人的心態,他是至爲了然的。所以,他纔想勸朱永興稍微變更一下,不要過於急進。
在封建社會,科舉是知識分子唯一的出路,漢、唐王朝時還有學校一途。明王朝則學校不過是培養參加考試的人才。漢、唐王朝還有立功邊疆一途,明王朝則沒有任何其他機會。朱元璋更規定考試範圍,以《五經》、《四書》爲限。《五經》、《四書》,又以理學道學領袖人物朱熹的註解爲標準課本,還頒佈一種試卷格式,便是八股。
而令朱永興最爲厭惡的並不是八股這種文章的體裁,而是八股的主要的特徵,精神方面和內容方面。依照規定。作八股文,不能發揮自己的意見。也不是自己在說話(八股文中沒有“我”字),而是儒家聖人系統在說話,看起來四平八穩,面面俱到,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觸及。
這種文體,跟代數學上的方程式一樣。用不着獨立思考——事實上是嚴厲的禁止獨立思考,只要能把聖人系統的言語恰當地代入八股的方程式中,便是一篇最好的文章。至於怎麼才能恰當地代入,那就是幾百年間,中國知識分子所追求的最大奧秘。和最大的學問。
於是,知識分子所從事的主要研究工作,便是從《五經》、《四書》中選出全部可作爲考試的題目,請老於此道的八股專家,撰寫數百篇八股文,日夜背誦。考試時,把適當的一篇,照抄一遍。就像賭博時押賭注一樣,押中時就成爲進士,被任命爲官員;押不中時,則落第而歸,下次考試再來。
所以,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通常是不接觸除《四書》、《五經》以外其他任何書籍的,如果有人竟然對文學藝術,或科學工程有興趣,那更駭人聽聞,會被他的親友所不齒。知識分子被八股文硬拖到醬缸之中,沒有自己的思想,更沒有自己的感情。不知道人類還有別的知識和別的情操,只知道如何作八股文,和如何做官。於是,一種只有中國纔有的“官場”社會形成了。
歐洲歷史正開快車,十四世紀已進入文藝復興時代,掙脫了黑暗時代的枷鎖,呈現一片耀眼的光明。而中國人卻還陷在文化糟粕所淤塞的醬缸中,這讓朱永興難以忍受。
要想使國家、民族精神飽滿地一躍而起,便首先要在思想上獲得解放和創新,而不是繼續封建社會的衰邁,閉上眼睛看不到外面世界的日新月異,看不到近現代文明的興起,去營造一個所謂的什麼什麼“盛世”。
“萬歲,可否以時務策論爲主考較能力和見識,以八股爲次考較文筆,這樣的話,物議或可平息。”查如龍想了想,謹慎地建議道。
“時務策論同樣可考較文筆。”朱永興斷然搖頭,停頓了一下,緩和了語氣,說道:“不必管那些物議,即便是有考生罷考,朕也不改主意。今時不比往日,民心求治,幾個死捧八股的讀書人,還翻不了天。”
“萬歲英明神武,再造中華,幾個迂腐文人自是不足論。”查如龍苦笑了一下,說道:“微臣只是擔心萬歲的名聲受損,畢竟八股是高皇帝所定,又是延續數百年的取士之準,驟然廢除……”
“高皇帝驅蒙元,功莫大焉!”朱永興停頓了一下,話風一轉,沉聲說道:“高皇帝是英雄,然是完人否?所制便不可更改否?別的先不說,只文字獄和八股取士,朕便深惡之,非改不可。”
文字獄是圍堵,八股文是釣鉤。這並不是滿清的獨創,而是繼承,並將之發揚光大,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而中國文化逐漸淤塞成爲一個醬缸的工具有二:一是文字獄,一是八股文。
文字獄屬於詔獄的一種,它的特徵是:罪狀由當權人物對文字的歪曲解釋而起,證據也由當權人物對文字的歪曲解釋而成。一個單字或一個句子,一旦被認爲誹謗元首或諷刺政府,即構成刑責。文字的意義不在客觀的解釋,而在當權人物主觀解釋。文字獄的本身就是當權人物作賊心虛的一種反應,越是心虛,越是神魂不寧。
在明朝,文字獄尤以朱八八始,且最酷烈。比如浙江(杭州)府學教授林元亮,奏章上有“作則垂憲”,處斬;北平(北京)府學教授趙伯彥,奏章上有“儀則天下”,處斬;桂林(廣西桂林)府學教授蔣質,奏章上有“建中作則”,處斬;這些句子裡的“則”,本是“法則”和“標準”之意。但朱元璋不作如此解釋,當時江南方言,“則”與“賊”同音,朱元璋認爲顯然是諷刺他作過小偷的往事。
還有尉氏(河南尉氏)縣學教授許元,在奏章上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這兩句話是千年以前的古文,但朱元璋卻解釋說:“法坤與‘發髡’同音,發髡是剃光了頭,諷刺我當過和尚。藻飾與‘早失’同音,顯然要我早失太平。”於是許無處斬。這一批人都是地方學校教師,只不過代地方官員撰寫奏章,竟招來殺身之禍。
當然,文字獄不限於奏章。朱元璋崇信佛教,對印度高僧釋來複最爲禮敬。釋來複告辭回國,行前寫了一首謝恩詩,詩中有兩句:“殊域及自慚,無德頌陶唐。”意思很明顯,他生在異國(殊域),自慚不生在中國,覺得自己還沒有資格歌頌大皇帝。但朱元璋的解釋不同,他說:“殊,明明指我‘歹朱’。無德,明明指我沒有品德。”於是釋來複從座上客變爲階下囚,處斬。
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皇帝想殺誰,完全可以胡亂解釋,隨意指罪。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如果當權者有這個嗜好,那對知識分子便是一場災難,除了被“誣以謀反”外,又多出一種純屬於文字的罪名。
倉頜造字時,神鬼曾經夜哭。萬馬齊喑時,則意味着愚昧、欺詐、僵化、落後……
中國歷史上僅有兩位平民出身的帝王,一是朱元璋,一是劉邦。劉邦能始終保持英雄們所有的豁達大度的氣質,不脫平民社會的本色。朱元璋卻深以他的平民身份爲恥,深以他當過乞丐和和尚爲恥。在他充滿自卑的情意結中,產生強烈壓制別人的暴虐意念,以求自己心理平衡。
不可否認,朱元璋亦是英雄,於中華民族有大功。但象朱永興所說,他不是完人,甚至是有着嚴重的人格缺陷,並犯下了極爲嚴重的錯誤。
“後世子孫永不許恢復宰相制度,如果有人如此請求,即以叛逆論罪,凌遲處死。”朱永興突然極爲嚴肅地看着查如龍,說出的話讓查如龍都一下子驚愣住了,“高皇帝是這樣說的嗎?朕欲改之,汝看如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