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吹來了一股涼風,使海面泛起了戰慄,發出彷彿滿足的嘆息。
“好大的船啊!”李英梅發出驚訝的嘆息,離得遠還不覺得,等到了近前,又登上船,方真正感覺得到這船的巨大。
“若不是裝海寇怕露了底細,俺們能開來比這大好倍的船呢!”周希已經下了桅杆,圍在近前殷勤地獻媚。
“爲什麼要裝海寇,打起明軍旗幟,不是更厲害?”李英梅不解地問道。
“這個——”周希猶豫了一下,說道:“怕打草驚蛇,讓韃虜有了防備,以後要幹大事便不方便了。”
“幹什麼大事?”李英梅有些興奮,“是打山東,還是直接把北京打下來?”
“應該是——”
“周希,去擦甲板。”長官的一聲命令,讓周希把話嚥了回去,訕笑着走了。
“小妹。”李茂林走過來招呼道:“進艙室吧,箱子裡的幾位應該醒了。”
“一個女韃子,扔海里得了。”李英梅撇了撇嘴,還是乖乖地進了艙室。
拔錨,揚帆,,一連串的命令下達,四艘戰船呼應着旗語,由緩至快,向南疾馳而去。
“不知這北方何時開打,我等在這小島上憋着,實在無趣。”絡腮鬍子軍官叫鄧先,其實並不老,只是形象給人一種年老的感覺,上船時見到顧應慧出示的令牌,知道此人身份不簡單,便旁敲側擊地問道。
“快了。”顧應慧此時徹底輕鬆下來,心情格外好,雖然不敢說得太多,還是稍微透露了一點,“南方大事可定。岷殿下很快便要劍指北方,將軍建功立業的機會馬上便到了。”
“呵呵,可不敢稱將軍。”鄧先笑着拱了拱手,說道:“借大人吉言。我等早就盼着這一天呢!”
“對了。”顧應慧問道:“這行程如何安排的?”
“我等接到的命令是將諸位直送至崇明。然後另有船隻人員護送。”鄧先如實答道:“只是這船已在附近呆了七八日,尚需先回到基地補充食物和淡水。”
“海上航行。將軍是行家,我們聽從安排便是。”顧應慧很平和地笑着,指了指後面的船隻,問道:“那船上的可是要去廣州的山東人?”
“正是他們。”鄧先皺了皺眉。說道:“江湖人物,散漫不馴,在海邊接應他們時,險些出了事情。”
顧應慧也露出不悅的神情,哼了一聲,說道:“難怪殿下說他們鬥狠有餘,戰陣卻不堪大用。他們還不自知。”
“一個個都自稱武藝高強,依我看,一隊士兵便能打得他們滿地找牙。”鄧先也有些鄙視,“戰陣廝殺。哪有他們單打獨鬥、耍弄招式的機會?山東人,不行。”
顧應慧剛想附和,卻見不遠處的李茂林臉上露出不忿之色,不由得淡淡一笑,說道:“也不能這麼說。若是經過訓練,裝備再跟上,山東亦可出勁旅精兵。嗯,山東可是出過很多好漢的。”
“傳說中的倒也罷了,那戚少保卻是生於山東,並指揮登州、文登、即墨諸營抗擊倭寇。”鄧先臉上浮起崇敬的神情的,說道:“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在下是最敬重戚少保的。”
“有志向。”顧應慧點頭讚賞,說道:“時逢英主,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青史留名之時,將軍以今日之言鞭策,日後定前途無量。”
“多謝大人金玉良言。”鄧先拱了拱手,告了聲罪,自去舵樓指揮。
“他說山東人不行。”李茂林湊近過來,忿忿不平地說道:“山東好漢武二郎,山東好漢秦瓊,山東好漢……”
“他不是說山東人不夠勇武,而是說戰陣廝殺。”顧應慧解釋道:“我雖然不是很精通軍事,卻也知道古時那名將猛將衝鋒陷陣已經不好使了。打仗靠的是協同、配合,逞個人英勇的時代已過去了。”
“練過武藝的,和沒練過的,哪能一樣?”李茂林晃了晃粗壯的胳膊,說道:“俺一個人能打三五個,其他士兵行嗎?”
“你還不瞭解現在我軍的作戰模式。”顧應慧不想和這個粗人說得太多,身心一放鬆,睏倦便涌了上來,便敷衍着說道:“等你到戰場見識一下,你就明白究竟了。嗯,我去打個盹,你和令妹先辛苦一下。那幾個人事關重大,萬不可有什麼意外。”
李茂林答應一聲,有些意猶未盡地轉身走了。
顧應慧又叫過幾個手下,他們都是經過些訓練的,比李茂林兄妹更令人放心。仔細囑咐了一番,他纔去艙室休息。
“方先生,你,你要害我?”另一個艙室中,吳應熊已經醒了過來,腿上的繩子未解,手已經獲得自由,兩杯茶水下肚,他的腦子靈活了許多,瞪着眼睛對方光琛問道。
“世子言重了。”方光琛一副雲淡風清的模樣,擺弄着摺扇,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是王爺之意,書信不是已給世子看過了?”
“王爺因世子身處虎穴,諸事皆不得自由。”李恕在旁插嘴道:“此番世子得以脫身,回到貴州,闔家團聚,豈不更好?王妃擔心世子安危,可是成天以淚洗面呢!”
提到母親,吳應熊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只是這樣逃離京師,與反叛何異?”
“世子多慮了。”方光琛鄙視的眼神一閃而逝,開口說道:“卑職已留書信於府中,言世子攜妻兒去貴州爲父作壽。如今什麼形勢,朝廷豈能不認?”
“今年是父親大人五十大壽啊!”吳應熊喃喃地嘟囔着,突然擡頭問道:“妻兒?先生是說把公主,還有我那兩個兒子都劫持出來了?”
“那是自然。”方光琛得意地一笑,刷地一下打開扇子,說道:“世子的妻兒現在便在隔壁,一家人在一起。世子還有何可擔心?只是,公主那邊還需世子安慰,莫要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
吳應熊聽到一半便急着起身邁步。可腿被綁着。差點摔倒,李恕趕緊扶上。
“卑職得罪了。世子莫怪。”方光琛拱了拱手,揮手示意。
兩個大漢上前,解開吳應熊腿上的繩索,卻用一副可稱細巧的腳鏈將其腳踝鎖住。這樣一來。邁步不足一尺,跑不快,蹦不高,便不用太過擔心這些人質有什麼意外舉動了。
吳應熊有些怨恨地看了方光琛一眼,轉頭邁着碎步,在兩個大漢的看押下,慢慢走了出去。
“若是被他們知道落入了明軍手中。會不會有什麼想不開?”李恕不無擔心地問道。
“自古艱難唯一死。”方光琛冷笑一聲,說道:“世子是沒有那個剛氣。至於那個公主,難道捨得自己的骨肉親兒?所以,見面可以。但要嚴加監視,且時間不能太長。然後便分開看管,小的跟世子呆在一處,大的便留給那個公主。”
“也不全用咱們操心,自然會有人想得周全。”李恕突然釋然一笑,說道:“顧大人定然會盡責,以向岷殿下交代。只是不知岷殿下要那滿洲公主有何用,難道要折辱她,讓清廷沒面子?”
“切勿胡說。”方光琛警告地瞪了李恕一眼,沉吟着說道:“岷殿下豈能有你這般短視、淺薄。我估計岷殿下會善待於她,此等大智慧、大氣魄、大胸襟,卻不是你我可比的。嗯,日後萬不可胡亂揣測,徒惹禍端。”
“小的明白了。”李恕心中一凜,意識到自己有些孟浪輕率了,趕忙躬身受教。
……
廈門。
已經承襲延平王爵位,還繼承了國姓爺的榮譽,鄭經卻沒能全部繼承其父的兵將。二十一歲的年輕郡王鄭經在地上來回走動着,聽着侍衛馮錫範的陳述,臉上陰晴不定。
“如今朝廷強勢,已據閩省,金、廈距大陸過近,官兵豈無迴歸故土之念?”馮錫範巧妙地迴避了金廈鄭軍不斷叛逃的主要原因,將其歸咎於朝廷,“朝廷又屢出政策引誘,長此以往,軍心難穩。”
鄭經停止了走動,垂頭看向自己的腳尖,思緒翻涌。兩年前,十九歲的鄭經被父親首次委以重任,執掌金廈的十幾萬軍民。爲了不辜負父親的期望,鄭經每天需要進行大量的工作,因爲他是延平郡王的世子,他有一個非常嚴厲,也對他滿懷希望的父親,要求他承擔起屬於他的責任來。
然而,他犯了一個當時認爲並不算嚴重的錯誤,一切便都改變了。父親絲毫沒有容忍這個錯誤的意思,他要鄭經一死謝罪。鄭經不願意死,他拒絕了父親的命令……沒過多久,父親去世了,有人假傳父親的遺命,想利用他們父子不和奪取屬於他的地盤和財產。
於是,他發喪起兵,去奪回他的東西,而且成功了……但周圍似乎仍然是危機四伏,因此鄭經需要立威,爲了維持鄭軍的統一,爲了象父親一樣建立無上的權威,他深信這是必須要做的事,而且樂觀地認爲這不會很難。
懷着長痛不如短痛的念頭下手之後,鄭經才發現他的敵人居然多得出乎意料。鄭瓚緒、鄭鳴峻、還有陳蟒他們居然能夠蠱惑起那麼多人來。叛徒和三心二意的人一波波地冒出來,每天都有人來舉報又有新的人嘗試叛亂。
叛逃的人越來越多,港口外的船隻每天都在減少,成建制的叛亂固然是不見了,但三三三兩兩的逃亡卻愈演愈烈,即使鄭經下令把船隻都看管起來也沒有用。每天晚上都有明軍士兵抱着木板逃離廈門,水性好的乾脆直接游泳去大陸。
馮錫範的聲音還在響着,“今東寧遠在海外,非屬版圖之中。且幅員遼闊,若悉心經營,則萬世之基已立於不拔。”。
鄭經有些疑惑地望向馮錫範,悉心經營臺灣,一是鞏固根基,二是兵民遷臺,可杜絕叛逃。但非屬版圖之外,卻是違背了父親的宗旨。
鄭成功一再向世人的宣告。臺灣從來就是中國的領土。他曾對荷蘭殖民者嚴正指出:“臺灣早爲中國人所經營,中國人之土地也。”並指出荷蘭人應把它歸還原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殿下。”馮錫範鎮定地面對鄭經的疑問,繼續說道:“朝廷盡收叛逃兵將。其心難測。其意昭然。殿下若啓國東寧,又何慕於藩封。何羨於中土哉!”
鄭經長長地嘆了口氣,朝廷以襲爵爲挾制,確實令他怨恨,現在又收降納叛。擴充實力,日後難免不起武力統一之心。
“金廈可棄,東寧可經營,然卻不可自絕朝廷,妄稱啓國。”鄭經思慮已定,斷然下了決定。
鄭軍將士以漳、泉、潮、惠爲主,他們對故土的眷戀是朝廷資以利用。並長期採取引誘、招降的一個主要原因。現在鄭軍實力大損,難以與朝廷分庭抗禮,且鄭經也知道,此時軍心不穩。自絕朝廷,殊爲不智。
“退而固基,以待時變。”鄭經坐回到椅子裡,緩緩說道:“岷藩來信,除爲叛逃兵將開脫說情外,尚應允互市通商。東寧初始經營,需糧需物,皆需從大陸獲取。”
馮錫範躬身以答,“岷藩既軟語相求,殿下可大度應之。待東寧經營妥當,錢糧皆可自給,則再無需仰人鼻息。”
鄭經沉吟了半晌,輕輕一拍桌案,說道:“便如此定了。金、廈、銅山只留少數人守禦,其他軍民盡皆遷往臺灣。”
“殿下英明。”馮錫範再次躬身,領命而出。
鄭經作出了決定,等馮錫範走了出去,他才頹然坐回椅中,嘆息不已。
經過鄭成功十餘年的經營,金廈不僅有衆多的倉庫,由堡壘、哨所和圍牆組成的堅固防禦體系,還有得到妥善維護的港口,以及不斷修繕的道路。這裡還有造船廠,從南洋購買來的上好木料,會在這裡被迅速地加工成戰艦或是商船。
但現在這一切要全部放棄了,父親啊,兒子不肖啊!但這也是爲鄭家所想,爲了鄭家不被朝廷瓦解吞併,爲了鄭家還能保持相對的獨立地位啊!
“那些可惡的叛徒。”想起叛逃的那些將領官兵,鄭經又恨得咬牙切齒,他們掏空了金、廈的自衛力量,使得他不得不忍痛拋棄父親經營最久、最堅固也是最重要的基地。
屋外秋高氣爽,屋內則茶香嫋嫋,書聲嬌脆。
“原來如此。”朱永興示意段琬兒停下,若有所思地微微頜首,“朱八八還真是好運氣,可惜孤卻無取巧之道啊!”
朱元璋確實運氣很好,在北伐的整個過程中,明軍就沒怎麼遇到厲害的蒙古騎兵。至於以後王保保都是後來的事兒了,而且在騎兵上也吃過虧。
與南明內訌,自招敗亡比較類似,朱元璋北伐的成功在很大原因是因爲蒙古貴族集團內部的矛盾。南方都打成一鍋粥了,元朝內部還在爭權奪利。消滅朱元璋最好的時候,王保保正在跟孛羅爭國本,好不容易爭上了國本,李思齊又跟他幹起來了。
元朝朝廷也很搞笑,今天幫王保保,明天又幫李思齊,南邊徐達和常遇春都快打到大都了,元惠帝還操心找人幫着李思齊一塊兒合攻王保保,這樣搞不清狀況的政府,不亡國到哪裡說理去。
至於馬匹的來源,也是朱元璋東拼西湊,靠着好運氣不斷得來的。元朝在內地一個很大的官辦馬場叫做“廬州馬場”,給朱八八提供了起家的馬匹;山東有個馬場,叫做益都馬場,守將是個沒什麼用的傢伙,迅速就投降了,馬有了...打到河南,王保保他姥爺又帶着大批軍馬投降了,馬又有了;河北一帶,私人馬場衆多,古人稱,燕趙多精騎,徐達常遇春速度打下來,這又有一大批馬了。
然後就是花錢買!國內買,國外買,朝鮮買,連琉球的馬,他都買!琉球一介島國,能有多少馬,就這朱元璋也買了四十多匹,可見當時明軍對馬的需求有多麼飢不擇食了。
至於朱元璋的騎兵部隊,那也是邊打邊練,經歷了很長的時間才成長壯大起來的。更重要的是,朱元璋有徐達和常遇春這兩個騎兵戰的天才將領。
即便如此,明軍三次北伐,依然是兩敗一勝。特別是第三次,“分三路出討,至漠北大敗,死者先後約四十餘萬人,自是明兵希出塞矣。”後來蒙古分成了瓦剌和韃靼,還依然是明朝的一大威脅。
“遼野千里,英雄百戰之地。”朱永興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然平遠曠野一望千里,守之則難爲力,追之則無精騎可恃,棄之則韃虜長驅。北伐呀,應當將目光再放長遠一些,不可單純以光復京師爲目的。”
段琬兒聽得清楚,卻不解其意。通常來講,明朝的覆滅是以北京被破、崇禎自縊身死爲標誌的。反過來講,光復北京,難道不意味着中興大業的成功嗎?
朱永興陷入了沉思之中,原先那個模糊的計劃則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覺得大有可能。
所謂虎步龍驤,高下在心。遼野定,則海內風塵不動;遼野擾,則天下金鼓互鳴。雖殫天下之力攻之守之,然後天下可安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