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興知道夜間作戰的複雜性,如果敵我混雜,即便是戴帶標誌物,也很難發揮兵力優勢。當然,穿插、分割這樣的高級戰術在夜裡能打成什麼樣兒,只有天知道。儘量消除不確定因素,發揮兵力優勢,以泰山壓頂的姿態取得堂堂正正的勝利,這便是朱永興要採取的戰術。
“三面齊攻,穩步推進,將敵人壓向江岸,最後無路可退。切記。”朱永興豎起了一根手指,鄭重地提醒道:“參戰部隊除佩戴標誌外,各部主將亦要控制得當,要保持推進戰線,穩步向前,不可冒進突擊,招致混亂誤傷。一個時辰後,總攻開始。”
“遵命!”衆將齊聲應喏。
“降者不殺,棄械免死。”朱永興最後又叮囑了一句,笑道:“咱們的地盤大了,挖礦、開荒、修路可是需要大批勞力。這免費的勞力嘛,更是多多益善。”
衆將發出會心的笑聲,紛紛向朱永興告辭而退,前往各自部隊調兵佈置。
……
一片脽腫的白雲緩緩從月亮的前面飄過,使月光變得朦朧,江水似乎也變得暗了一些。
兩條小船從南岸悄悄劃出,趁着這短暫的黯淡,向江水駛去。
夏國相回頭望了一眼南面,清軍蝟集的地域內篝火點點,連戰兵帶輔兵,兩萬多人不是個小數字。可這些人,卻還渾然不知幾名主將已經悄然離開,無情地拋棄了他們。
棄軍潛逃!我征戰多年,也算是沙場宿將,卻也背上了此等惡名。夏國相苦笑着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逃便逃吧。王爺說得對,我既是主將,又是王爺的女婿,若是戰死或被俘,可是盡丟了王爺的臉面。
想到這裡,夏國相似乎又得到了些安慰。但心卻始終提着。逃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若是被江上的敵軍船隻發現,後果可想而知。
元江雖處旱季,但水流還是很急。兩隻小船隻是靠槳划動,水手又不敢弄出太大的聲響,便漸漸拉開了距離,並向下遊漂移。
每條船上除了水手,只能裝載三四個人,而爲了保密。夏國相只是偷偷通知了幾名官職最高的遼西舊將,還有同樣是吳三桂女婿的衛樸。衛樸已經受了傷,萎靡地歪在船上,兩眼無神,也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兩名水手努力掌握着方向,使船不致偏離太多。但另一隻小船卻不走運,或是水手的能力不夠,已經向下遊漂得太遠了。
一支火箭突然射了出來。江中一艘負責監視清軍動靜的大船顯然發現了異常,射出火箭照亮觀察。漂得太遠的那隻小船被發現了。鑼聲響亮,又是兩支的火箭射出。大船上人影晃動,緊接着亮光閃動,火槍、箭矢齊發。
完了!夏國相咬緊了嘴脣,衛樸和傅文元也轉頭觀瞧,雖看不清臉色。看來也是十分緊張。
“快劃,快。”傅文元連聲催促,聲音有些顫抖。
因爲朱永興所下的命令,只要清軍不再搭設浮橋,水師船隻便不再冒着清軍岸上紅夷大炮轟擊的危險封鎖江面。而以監視預警爲主。所以,船隻分佈得較爲疏散,而且有意避開了南岸清軍控制的這片江面。
只是這樣一來,水師是減少了損失,卻也給夏國相等人棄軍潛逃的機會。在心驚膽戰中,小船終於猛地一頓,停靠在岸邊。夏國相長出了一口氣,耳旁也聽到傅文元、衛樸如蒙大赦般的喘息。
只是——夏國相趟水上岸時還不忘回頭望了一眼,另一隻小船已經無影無蹤,顯然是凶多吉少了。那船上可是有一個參將,兩個護軍統領,都是岳父的遼西舊將啊!他不由得嘆息一聲,直覺得背後冰涼,原來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
炮聲突然響了起來,打破了夜的沉寂。南岸爆炸的火光一個接一個地迸現,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即便隔着江水,也聽得清楚。
“僞宗室狠毒,竟然不顧士兵疲憊,連夜進攻。”吳三桂雖然在咒罵,但聲音卻顯得無力而沮喪。
沒錯,吳三桂當然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軍隊被全殲,偷偷接出夏國相等人,也是以防萬一。他已經沿江派出了騎兵,尋找合適的渡江地點。儘管江上有船隻攔截預警,但距離遠些,避開監視的船隻,如果能找到一個江面狹窄的地點,也未必不能偷渡成功。
只是這需要時間,而對岸的明軍的連夜進攻,顯然打破了吳三桂的這個幻想,使他只能親眼目睹自己的部隊被消滅。那種悲哀和無奈,自然是異常沉重的。
沒有了主將,部隊將很快崩潰;有了主將,也難逃覆滅,只不過能多堅持些時間,給明軍帶來更大的殺傷。相比較而言,吳三桂還是更看重於兩個女婿兼大將的生命。
“王爺,您還是回營休息吧!”夏國相已經換過了衣服,陪在吳三桂身邊,他覺得站在這裡看着對面軍隊被消滅,實在不是一件好事,便委婉地勸道。
“休息?”吳三桂輕輕搖了搖頭,停頓了一下,絕然地說道:“回營整頓兵馬,撤兵。”
夏國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便醒悟過來,對岳父的決斷感到欽佩。
征剿元江已告失敗,目前所剩的軍隊不僅無法再進攻,反而要防備敵人的反攻倒算。紮營不走,除了維持一些顏面,根本就是毫無作用,並且要冒着很大的風險。等對岸的敵人騰出手來,再想安然撤退怕是不那麼容易了。
撤兵,正是目前最爲正確的行動,而且也是勢在必行的做法。撤比不撤好,早撤比晚撤強。拿得起,放得下,既然敗了,便承認。便面對,便做出最有利的決擇,又何須顧及什麼毫無用處的臉面?當斷不斷,必留後患。吳三桂倒是把這句話理解得深透,詮釋得徹底。
對岸的廝殺還在持續,而吳三桂已經毅然絕然地轉身而去。連頭也沒有再回一次。
……
總攻的進程比預料中要快很多,清軍失去了主將的統一指揮和督促彈壓,軍心士氣更加低迷不振,在三面的猛攻碾壓下,不到三個時辰便土崩瓦解。
夏國相和衛樸跑了!江上的船隻截住了偷渡的另一條小船,兩個水手和一個護軍統領被火槍和箭矢打死,另兩個清軍將領則做了俘虜。經過審訊,水師才知道放跑了大魚,急人派人前來報告。
有些遺憾。本來朱永興還想着把這兩個吳三桂的女婿或擒或斬,以此給吳三桂沉重的心理打擊,或是折辱這個老漢奸一番。但事已至此,而且,朱永興多少也有責任。所以,他並沒有責怪水師疏忽,倒是讚揚了他們擒殺清軍將領的功勞。
此戰過後,吳三桂所率軍隊已經實力大損。攻守之勢逆轉,該是收拾這個老漢奸的時候了。朱永興很快便把這點小遺憾拋開。開始籌謀以後的行動。有了船隻相助,總兵力又佔有優勢,選擇便顯得多樣。既可以從上游迂迴渡江,相機切斷清軍的退路;又可以向下遊運兵,重回蒙自,繞攻石屏;還可以兩翼同時用兵。東西夾擊江北清軍大營。
凌晨,大局已定,朱永興便在那嵩等人的勸說下,找了個房間睡覺休息。元江戰役終於獲勝,江北清軍也難以再構成威脅。心中大定的朱永興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直到天光大亮,他才醒過來,按照時間算,已經是上午九點多鐘了。
洗漱已畢,又隨便吃了些東西,朱永興便在親衛的保護下,開始巡視。
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令人愜意。元江不愧有“天然溫室”、“哀牢明珠”的美譽,溫度適合,氣候宜人。
只是元江城周邊,剛剛經過戰爭的摧磨,放眼望去,都是壕溝土堆、亂木橫枝、殘旗斷兵,甚至還有未及收拾掩埋的屍體,更顯得滿目瘡痍,悲涼悽慘。
這便是戰爭,破壞總比建設簡單。朱永興心中感嘆,一路走來,但見衆多明軍已經分寨駐紮,只留哨兵巡查,顯然還正在睡覺休息。雖已入冬,溫度卻還在十六七度,並沒有挨凍受寒的擔心。
幾個將領辦事用心,雖然部隊大多在休息,但沿江依然派出了警戒部隊,這令朱永興感到放心和欣慰。
清軍俘虜還未來得及甄別,戰兵、輔兵混在一起,被看押在幾塊窪地內,總有一兩萬人,守衛也很嚴密。一旦放下武器投降,老虎也變成了羔羊,朱永興倒並不擔心這些傢伙能生亂。
任何一個有頭腦的政治家都知道,瓦解敵人最有效的手段便是優待俘虜。朱永興不敢自稱政治家,也不準備什麼優待。但不殺俘,或者說盡量少地殺俘,他還是能做到的。
何況,他與衆將所說的免費勞力並不是玩笑之語。雲南礦業發達,而支撐抗清大業必然要擴大開採和冶煉,是一刀砍了痛快,還是讓有罪之人服有期或無期的苦力,創造價值來贖罪。只要用頭腦好好想想,在這兩者間做出選擇,就並不是困難的事情。
飽經戰亂,人口缺乏,這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如果有充足的人口,朱永興完全有把握鯨吞安南,再移民充實,改變佔領區的人員比例。但現在,他只能拆東牆補西牆,並利用傀儡政權慢慢消化。
“殿下,汝陽王來了。”楊國驤拉了拉馬頭,靠近朱永興,開口提醒道。
朱永興輕輕點了點頭,勒馬向馬寶等人迎了上去。
“參見殿下。”馬寶等人率先下馬,躬身施禮。
“免禮。”朱永興笑得親切,跳下戰馬,說道:“吾來得不是時候,讓諸位難得休息了。”
“殿下言重了。”馬寶笑着說道:“末將等身體康健,便是幾日不合眼,也不妨事的。殿下,還請入營暫歇。”
“不了。”朱永興擺了擺手,說道:“吾一進營,別再弄出動靜。誤了兵將們休息。”
“那,那末將等便隨殿下巡察可好?”馬寶顯然是有事情,只是人多,似乎不好開口。
“甚好。”朱永興含笑頜首,重新上馬,在馬寶、馬惟興等將的陪同下。繼續巡視。
邊走邊看,隊伍便拉開了距離。馬寶見是個時機,向前提了提馬,落後於朱永興半個馬頭,躬身說道:“殿下,廣國公一事,末將有失察之責,還請殿下降罪懲罰。”
朱永興並沒有立刻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停頓了半晌,纔開口緩緩說道:“廣國公雖有欺瞞之罪,卻無通敵之實,軍情司的報告吾在路上便看到了。小懲大誡吧!至於什麼失察之罪,汝陽王是託辭吧?想必是要爲廣國公說項吧?呵呵。”
馬寶看着朱永興的笑意,心中一定,不由得赧顏拱手,“殿下明察秋毫。末將這點小心思,一看就透。”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朱永興轉回頭,感慨地說道:“吾讀史書時,便深感南宋名將李顯忠之有情有義、精忠無畏。他寧願冒降罪的危險,亦要從金地接回結髮妻子。然李顯忠千里南渡投奔故國,一刀在手,獨擒敵酋。固守城池,敵屍如山;‘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精忠報國,沒有寫在他的背上。但卻寫在了他的心裡。”
“末將願效李顯忠,精忠報國。”馬寶慨然而應,頓了一下,又降低了聲調補充道:“助殿下成就千秋偉業,末將萬死不辭。”
這話說得甚是露骨,朱永興會心一笑,讚賞道:“李顯忠出身綏德,汝陽王亦是甘陝英豪,效仿李顯忠,甚或超越之,正當爲平生志向。亂世紛爭,扭轉乾坤,正是好男兒一顯身手,青史留名之時……”
朱永興收住了話語,一騎揚塵,正由江邊向這邊急馳而來,不知軍情發生了什麼變化,他轉頭相視。
衆人也都靜默等候,心中猜測不一,臉上也顯出凝重之色。
奔來的騎手滾鞍下馬,敬禮報告道:“殿下,江上船隻來報,江北清軍似已退走,剛剛有數千騎兵開出大營,似是殿後部隊。”
朱永興不由得一愣,和馬寶對視了一眼,馬寶也覺意外,露出驚訝表情。
“走,去看看。”朱永興對通信兵所說的“似已”、“似是”心存疑慮,索性來個眼見爲實,方纔踏實。
一行人紛紛勒轉馬頭,跟在朱永興身後,縱馬向江邊奔去。
到了江邊,十幾座簡易棧橋已經修好,也有船停靠在岸邊。朱永興等人登上一艘大船,緩緩駛離,向對岸靠了過去。
望遠鏡視野中,清軍江北大營旗幟還在,也有人影在寨牆後站立,但移動的卻幾乎沒有。
朱永興心中疑惑,卻也不能馬上確定。放下望遠鏡,便隨手遞給了馬惟興。
馬寶一直舉着望遠鏡觀察,猜測着嘀咕道:“不對勁兒,很象是虛張旗幟。”
馬惟興看了一會兒,又把望遠鏡傳給別的將領,輕輕搖頭道:“依末將看,多半是座空營。”
船在近岸處停了下來,衆人看得更仔細,更清楚。雖然都懷疑是座空營,但誰也不敢輕易確定。
“派人去偵察一下吧!”馬寶轉向朱永興,請示道:“多調幾條船過來,派幾個騎兵上岸,如果有詐,也能接應他們上船而走。”
朱永興猶豫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這個任務很危險,說是船隻接應,若是營中有埋伏,估計便有偵察騎兵會犧牲。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儘早判斷出清軍的情況,才能儘快作出應對的計劃。
一番折騰之後,已經過了半個時辰,朱永興舉着望遠鏡,終於看到偵察騎兵發來了信號。甚至還有一個膽大的傢伙,爬上寨樓,將清軍的旗幟一腳踹了下去。
“果然是座空營。”朱永興翻了翻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搖頭,“吳逆竟然就這麼撤了,真是,真是想不到。會不會另有詭計,繞襲我軍?”
“這怕是不大可能。”馬寶想了想,說道:“敵軍已經摺損近半,喪失了進攻能力。估計是怕我軍整頓完畢,過江來攻,方纔連夜而退。”
“若我是清軍主將,見事不可爲,也是要撤退的。”馬惟興說道:“可要象吳逆這般乾脆,卻是做不到。”
朱永興思索了一會兒,也想明白了。撤退無疑是當前吳三桂最好的選擇,既保存了實力,又脫離了險地。估計多半是要駐紮石屏,瞄着元江。若是明軍前去攻擊,則主客之勢改變,想取勝並不容易。何況,吳三桂還有可能得到增援,在兵力對比上也存在着改變的可能。
“可惜吾昨夜還想了很久,已經有了好幾個攻打吳逆的方案。”朱永興苦笑了一下,惋惜地連連搖頭,“這下子全沒用了。吳逆當斷則斷,倒是吾輕視他了。”
“吳逆雖有決斷,但經此一戰,已然喪膽,日後見殿下王旗,必無戰心。”汝陽王馬寶恭維了一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