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臨州城可以吃出檔次的酒樓飯店其實已經不少。
但是江澈一行人這回去的卻只是一個小菜館。
城南不算繁華的小街道,臨街院子,當院鋪開來六張桌,再把廂房改了包廂,就成了一個家常館子。
因爲價格實惠,口味至少嗆不着江南口,生意還算過得去的樣子。
其實江澈那天接受完採訪就隻身悄然離開了臨州,這會兒剛回來,晚飯點兒叫了幾個店長、中層,再大招他們,一起湊一湊。
褚漣漪忌口,但也來了。
因爲事實上,他們主要是來會人的。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一個瘸着一條腿的中年男人,一個體格還不錯的婦女,再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就是這小菜館的東家了。
這是一家人。
這家人原本應該還有一個二十四歲的壯小夥……可惜,93年下,急病沒了。
那人叫栓子,是唐連招最初那批兄弟裡的一個,十五六開始一起在街頭打混,後來又一起跟上江澈,一起慢慢過上了好日子……
“可惜我家栓子沒福氣,那破病,唉……我,去他媽的。”
瘸着一條腿的中年男人背過身,從喉嚨裡壓抑地發出一絲聲響,竭力把眼淚忍回去。
罵的髒話,就跟人忍疼時咬牙喊“操”一個理。
其實事情過去也快一年了,平常努力不去想,也還好,但是每次只要見着唐連招這撥人,見着兒子的弟兄,那份絞碎心肝的痛,就又會衝上來。
“我先去廚房幫把手。”他說着先出了包廂。
說好是要坐下一起喝一杯的,但是這會兒沒人攔,因爲知道人在哭。
“院子是自家的嗎?”人走後,江澈問了一句。
“租的,合同租了五年,房東就這後面樓房裡住。”唐連招說:“那時候,栓子突然走了,我和弟兄們湊了點錢,幫忙開了這個館子。”
“嗯。”江澈點了點頭,“生意還成?”
“還成,說是一家人吃用還能積蓄些。”
江澈想了想,就一姑娘,這是想着積蓄養老麼,據他了解的時代變遷,這可行不通。
江澈想罷轉頭對其中一個財務人員說:“趁菜還沒上,你讓個認路的帶着,去問下房東看他這老房子賣不賣,賣的話,問他多少錢。”
“啊?……好。”財務愣一下,找了唐連招兄弟夥其中一個一起,一路小跑去了。
在座一堆人都看江澈。
“澈哥,你現在正用錢……”唐連招說。
“所以先問,明後天再買。”
江澈的回答讓除了褚漣漪的人都一頭霧水。
說着話,上菜了。
托盤子上來的是個年輕的姑娘,白白淨淨的,模樣算周正,尤其笑容很陽光,“大招哥,黑五哥,三墩哥……”
姑娘一邊放下盤子一邊喊人,聲音是脆生生的,說話彷彿天生帶笑容。
姑娘一圈叫了好幾個,目光轉到江澈這兒,發現面生……頓住先燦爛地笑了笑,當作問候。
“一樣,叫哥。”黑五在旁溫聲告訴她。
“哥。”姑娘聽話地脆生生叫了一聲。
江澈沒有親妹妹,這一聲聽見,特別認真地微笑着應:“誒。”
他其實也就大人家三歲,但是那勁兒,感覺特別拿自己當長輩。
“姑娘你這聲哥一叫,那福氣可就大了。”
不論哪裡總有幾個拍馬屁的,宜家一個孔德成的經理見縫插針擡了一句。
說得其實也沒錯,但是江澈笑着遞了個眼神,沒讓他再說下去,現在,這裡,他更願意扮演一個跟唐連招他們一樣的哥哥角色。
一羣人七嘴八舌聊了幾句,報了姑娘名字叫小穎,姓連。長短的關心,個個都沒落,總怕妹妹叫人欺負了。
但是連小穎自己也說:“不呢,誰敢呀,打小有我哥在,就沒人敢欺負我……現在,現在我這麼多哥哥呢。”
姑娘是個堅強的,說話間哽了幾下,還是笑着說完。
一羣人心疼得連忙換了話題,說些趣事。
江澈和褚漣漪沒多說話,從旁看了一會兒,看出點門道來——這幫貨大概好幾個,其實都是有心思的,但是因爲自己個兒跟他哥是生死弟兄,如今人家裡又是這情況,反而都端上了親哥樣子,除去關懷,多餘的都不好表現出來。
唐連招作爲老大,尤其如此。
也就黑五是娶了媳婦兒的,不忌着,直接問:“對了,小穎,這陣子沒再有不開眼的小流氓跑來找事兒惹眼,想追你了吧?有你打電話。”
連小穎笑一下,稍有些害羞說:“沒,他們不敢,我奶奶說了不讓自己找,等明年十九,給我開始相親。”
“啊。”一下子好幾個都支吾了一聲,而且都是那種心碎強裝的神情。
“咳。”一聲咳嗽。
“十九也還早。”唐連招冷不丁嚴肅臉來了一句。
連小穎怯怯看他一眼,“嗯……知道了,大招哥。”
氣氛莫名僵了一下,褚漣漪擡手肘在桌子底下磕了磕江澈,等江澈看她,努嘴笑一下,意思:大招這是有事兒。
同時間連小穎也看見褚漣漪了,而且看見了她和江澈的眼神交流。
“嫂子。”
姑娘特老實地喊了一聲。
褚漣漪猛地一個激靈,臉上發燙,她是高興的,但同時也尷尬、窘迫着,在座那麼些個宜家的中層和店長呢。
這怎麼應呢,應“誒”,還是說“不是”?她猶豫着。
門外院裡一陣響,大撥人進來,有人在喊老闆。
連小穎扭身看了一眼,連忙告辭,出去招呼客人去了。
院子裡。
黃廣義左右看了看,有點詫異江澈聚餐竟然是在這樣的家常小館。
“私房菜麼?看着不像啊。他不會是已經窮成這樣了吧?”黃廣義想罷自己玩味的笑了一笑,實際當然知道,這可能性不大。
“要是真的就有趣了。”
黃總的思維又皮了一下。
一旁助理跟連小穎交流了幾句,有些拿不定主意,轉頭請示:“黃總?”
“挺好的。”黃廣義道。
老闆拍板,一羣人就進了和江澈等人兩對面的那個包廂。
賴羊特意落在最後。
“小穎,還記得你賴羊哥哥嗎?”
他說着話要去擋人,被連小穎避開了。
這個人可不是哥哥的朋友,而且見過兩次後,印象差極了,要不是看他和黑五哥他們是一起的,怕大招哥爲難,連小穎早告狀去了。
“小女表子,等着。”
賴羊悻悻地罵了一句,心說看以後誰還能罩着你。
他現在還不知道唐連招等人今天也在這。黃廣義路上並沒有提這事,他一路跟過來,只聽出來果美這邊好像又贏定了,正興奮和期待呢。
…………
連家小館今天生意意外地好,倆包廂都加了凳子,再院裡還有散客來來去去,一家人一邊高興,一邊忙碌着
本來說好過來一起吃飯的小穎爸爸也只能匆忙過來一起喝了一杯,就拖着一條不那麼利索的腿,出去幫忙去了。
期間那名去問房子的財務也回來了,說是房東要價20萬,他給講到17萬。1994年,房價其實有跌過,盛海市中心一度跌回了3000以下,至於臨州,大概2000左右徘徊,江澈算了算,點頭,說:“先吃。”
這會兒真的是飯點,兩邊大概都餓了,一個小時,就這麼包廂相對,各自吃飯喝酒。
這情況,黃廣義大概是因爲勝券在握,想好好享受這份感覺,所以不急。
而江澈這邊,則確實是一直到有宜家經理上廁所碰巧看見了,回來江澈旁邊報告,才知道後面來的這桌人,竟然會是果美的人,而且連黃廣義都來了。
“澈哥,是果美的人……怎麼會這麼巧?”包廂裡,黑五問。
“一點都不巧。”江澈笑一下,說:“黃廣義就是來找我的。”
“什麼?!”
突然一聲,桌子另一邊一直特別沉默的趙三墩終於醒神了,他剛連續被兩個詞灌進了耳朵裡——果美、黃廣義。
“咔。”
人站起來,凳子倒下。
三墩手在胸兜裡摸了摸,拿出來一張報紙上剪下來的小紙片打開……黃廣義如果知道他的照片這段時間一直被趙三墩放在胸兜裡,也不知會是什麼心情。
反正江澈有點方。
“先下手爲強吧,澈哥。”
“趙三墩你坐下。”
兩人同一時間開口。
沒想到啊,趙三墩都會成語了……也不知道是原來意思,還是說的快喊人來把四邊牆都圍了,好待會兒一鍋端。
江澈擡眼看他,發現趙三墩正坐下,但是眼睛直直看着門口,然後抽空又看了一眼手裡的照片。
扭頭,黃廣義帶着一羣人已經站在包廂門口。
其中好幾個看起來都已經有些醉態了,當然黃廣義絲毫沒有。
“聽見這邊有動靜,看一眼,沒想到這麼巧,江總。”目光對上,黃廣義說。
江澈上前握了握手,“是啊,黃總。”
“江總不介意我坐一會兒吧?”黃廣義示意了一下,他指的那條椅子,是剛剛江澈坐的,考慮兩人目前的“戰爭”狀態,這小舉動裡意味挺深。
幼稚點說,大概叫佔你的位子。
“當然,黃總的面子,肯定要給的。”江澈微笑回答。
黃廣義整個神情僵住一下,很難看。
因爲這句話曾經出現在江澈的個人專訪裡,當時記者問江澈“深城宴會”的具體情況,江澈就是答的,“黃總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這段對話後來被曲記者直接放在了專訪裡,任誰看了,都覺得它的意思應該是:當時黃總實在太可憐,太丟人,所以這個就不說了。”
兩人說話的同時,宜家的店長和中層們看見了之前“叛逃”的五個老同事——三個店長,兩個中層。
唐連招他們看見了賴羊。
加上酒精的作用,火藥味漸漸瀰漫開來。
“看來是熟人。”
黃廣義用目光示意了一下。
他這些天實在是被“戰爭”的局勢愁慘了,被報紙雜誌的冷嘲熱諷膈應慘了,更被那篇專訪,氣的,憋屈的,難受極了。
怎麼也是25的年紀,而且春風得意慣了,黃廣義想着反正今個兒我就是來扇你耳刮子的,索性放任自己意氣用事一回。
他身旁周副總察言觀色,很快看明白了,很睿智地替老闆開口,說:“怎麼,你們不去給江總敬杯酒嗎?”
他用目光催促。
但是那六個叛逃的,沒人動,而且都在逃避江澈的眼神……他們來時可沒被告知,自己被帶來,是用來給江澈和老同事、前老大們難堪的。
“賴羊,你先來。”周副總看着有些惱怒,轉頭挑了個實際用處最小的上。
賴羊這小子因爲當時開會亂說話被江澈教訓了一句,過去後沒少說江澈和唐連招、黑五等人的壞話。更幻想過無數次,等宜家倒了,自己當上老大,怎麼把這些人一個個踩到腳底下。
“你不是說江總原來話都不讓你說嗎?現在你可以過去說聲謝謝了。”周副總說。
賴羊勉強邁了半步……又縮了。相比江澈當時帶來的那種壓迫感,顯然周副總還不足夠支撐他的勇氣。
“沒事的,賴羊,江總堂堂大學生,大老闆,肯定不至於跟你置氣的,更不會打你。”
作爲一個其實也是黑白之間起來的人物,黃廣義看出來問題了,不想先弱了一陣,只好笑着開口,在旁墊了一句。
他一開口,賴羊的腰桿一下挺直了,把酒倒上,克服緊張雙手端着酒走到江澈面前。
到這一步,這杯酒江澈喝或不喝,其實都會很難看。
“賴羊。”黑五壓着嗓子恐嚇了一句,阻止他開口敬酒。
實際要不是江澈在這,他們早就上去把這個“二五仔”揍跪下了,對於他們來說,這是江湖事,江湖規矩就是那樣。
賴羊慌一下,扭頭看黃廣義。
廢物。本來是來給江澈難堪的,結果人這麼廢,周副總自己都快難堪了,在心底罵了一句,接着說:“慌什麼?你剛纔說你一早盯上那小姑娘,可就這兒看着呢。”
連小穎站在門口,手上託着一盤菜,正有些茫然和緊張地看着這局面。
黑五頓時明白了,自己以前帶賴羊來過這兒……敢情這小子一直在打連小穎的主意。
“對啊,賴羊,你不還跟我吹,說等把他們都踩下去了,分分鐘把人弄上牀嗎?”這時候,黃廣義那邊管售後的一個小領導像是喝得有點大,特傻逼地拱了一句。
這同時大概也說明了一件事,他們其實都沒把賴羊真當個人物看。
這一句話落下,門口的連小穎頓時臉色變化,整個人委屈、憤怒,夾雜無措。
而江澈背後……有洶涌的殺氣。
事實上,江澈和褚漣漪兩人現在也都是一陣的噁心,憤怒,就好像是自己陽光勤懇的親妹妹,被人言語褻瀆了。
有些事,堵不如疏。
江澈想了想,勉強冷靜,沉聲說:“賴羊啊,其實黃總當初挖你過去,並不是不知道你根本做不了售後,知道嗎?而是本意就是等着大招他們去砍你。”
說完他微笑着朝黃廣義看了一眼。
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了,一個過往打算用來毀宜家售後的小花招而已,完全沒有再否認的必要,黃廣義也笑,坦蕩說:“看來是江總攔住了。賴羊你看,江總畢竟是文明人啊,不會……”
“趙三墩。”江澈突然一聲把他的話打斷了。
趙三墩應聲衝出。
他一直就是下一秒作戰狀態。
三墩上了,江澈以爲再下一秒,賴羊會滿面血花仰面倒地,但是意外地,趙三墩這回選擇了掃腿,小腿……
“三墩不會是要把人掃跪下吧?江湖規矩?……那你特麼的倒是掌握好力量和角度啊。”
江澈無奈,因爲賴羊已經“啊”一聲,整個向着他倒來……這要被帶翻了可就丟人了。
想讓已經來不及,江澈沒辦法,只好揮拳……一拳砸在賴羊臉上,給人往旁邊打落下去。
他的力量一般,不足以把人完全打飛,但是身旁的唐連招已經到了,上前接力,“砰”,又是一拳,直接凌空給人轟到了一旁……
賴羊身體在溼滑的地面上滑行了兩三米,直到撞着牆才止住,蜷縮在地上掙扎着。
江澈這邊人冷眼在看。
果美一羣人有點虛……面面相覷。
畫面靜止了幾秒。
“不好意思,黃總。”江澈整了整衣服,“我真的是文明人……不過偶爾也是江湖人。”
黃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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