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實在是太過荒謬太過駭人聳聞了!
從小就是天才少年,成名已久,被譽爲“書畫雙壁”的顧荒蕪痛飲烈酒吆喝着自己技不如人——這到底玩得是哪一齣啊?
李牧羊不會是顧荒蕪的私生子吧?不然的話,他怎麼會不惜這樣的自降身份跑去稱讚吹捧對方?
要知道,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之後,李牧羊可能一朝揚名神州,他就是閉着眼睛畫一幅《小雞啄米圖》也會被無數人重金瘋搶。
一定是這樣的,早就聽說顧荒蕪好書法好丹青好詩好酒好美人,這個李牧羊長得倒也是一表人才,證明他的母親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說不定是顧荒蕪跑到哪個小城去寫生時遇到了一個良家女子,然後成就好事,珠胎暗結,多年以後那個女子將養大的兒子送來與他相認,他也不要臉面的跑來爲自己的私生子揚名——藝術家不都好色嗎?
這是一個局!
他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西風公主主動挑釁是假的,顧荒蕪提議文比也是假的,楚寧技法超人是假的,李牧羊出手超神也是假的——全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了襯托李牧羊的優秀和偉大。
楚寧的優秀是爲了襯托李牧羊的更加優秀,楚寧的珠玉在前是爲了襯托李牧羊的神蹟現世。
你看看顧荒蕪的狂妄表情,你看看他的浮誇演技,哎喲,他還在笑——雖然笑得很含蓄,但是仍然被我發現了他隱藏在心底的秘密。
現在的他一定很爲自己的佈局能力驕傲不已吧?
“顧師——”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楚寧,她的臉色蒼白,眼裡的震驚還沒有完全消散。看着顧荒蕪說道:“顧師,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個李牧羊——他的畫有那麼厲害嗎?”
“咦?”旁觀者的眼裡都打起了一個大大的問話。“他們不是一夥的嗎?爲什麼楚寧突然間出聲質問顧荒蕪?對了,爲了劇情的需要。楚寧這麼一質疑,不是讓這個故事更加逼真了嗎?最好還有眼淚戲,西風公主被一個一文不名的布衣少衣給比下去而委屈大哭——那就不會再有人懷疑這是一場設計好的大戲了。一定是這樣。”
顧荒蕪又灌了一口烈酒,醉眼朦朧的看着楚寧,喝道:“難道你還以爲爲師欺騙你不成?”
“學生不敢。”楚寧趕忙道歉,說道:“只是,學生實在看不出這幅畫作有什麼好。”
楚寧指了指周圍的學生,說道:“我想大家同樣心有疑惑。”
“是啊顧師,我們都覺得李牧羊的畫作粗糙拙劣,不堪入目。和楚寧的畫相比實在是相差甚遠。爲何顧師會給他那麼高的評價呢?”
“學生愚鈍,還請顧師指點迷津——”
……
衆多學生同時出口,要求顧荒蕪給他們一個解釋,一個理由。
他們不在乎李牧羊超越了楚寧,贏了這次的賭局。他們在乎的是就連名滿天下的顧師都開口自嘆不如,這實在是太讓人震驚難以接受了。
只要千度眼神閃亮的看着李牧羊,嘴角帶着輕淺瞭然的笑意。
兩人眼神對視時,她也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並不多問些什麼。
林滄海將兩人的神情看在眼底,心裡暗自鬱悶不已。
“這兩個人一定有故事。”林滄海在心裡想道。
顧荒蕪飲了口酒,走到擺着《春光乍泄》的畫案面前,說道:“我剛纔爲你們講術過畫者十境,那你們知道,李牧羊畫得這幅《春光乍泄》在第幾境嗎?”
衆人搖頭。
有很多學生都不知道顧荒蕪所說的畫者十境指的是哪十境,又怎麼可能知道李牧羊到了哪一境?
“簡約之境。”顧荒蕪朗聲說道。“我們作畫,總是喜歡用繁瑣的線條和濃重的墨彩。我們總是覺得,用得筆畫越多,用的墨汁越濃,就越是能夠表達我們所想要表現出來的情趣意境,所描繪出來的人或者景物也格外的生動——”
顧荒蕪走到楚寧的畫案面前,指着她剛纔所作的《童子爭春圖》,出聲說道:“就拿這一幅畫來舉例,楚寧用了繁瑣之極的鐵線描法,重重疊疊,密不透風。當然,這樣的效果就是形象完美,每一個細節都可圈可點。”
“丹青之道,要先做加法,再做減法。能夠認識、掌握繁複的東西,才能夠更加清晰的將其表達呈現出來。這也是我剛纔要求楚寧多觀察童子,觀察你所描繪的人或者景物的原因。因爲只有你進入了他的內心,才能夠將它們的精氣神給展現出來。”
“可是,當你的水準到了一定的境界時,就要儘量省略,留下的寥寥數筆,足以抵得過滿紙筆墨,甚至比滿紙筆墨的容量更大,因爲有許多含義盡在不言中、盡在畫面之外。”
“這《春光乍現》不見一棵桃樹,但是卻見到溪水裡面有落英繽紛。我們不由得產生這樣的聯想,就連溪水裡面都有這麼多的落花,那溪岸邊的桃花得繁榮盛開到什麼樣的地步啊?不要畫出來,不能畫出來。畫出來就有了尾巴,多了瑕疵。因爲世間萬物都有瑕疵,但是人的想象力是沒有瑕疵的。是接近於無限完美的。”
“還有那古老的桃樹樹根,證明這是一棵巨大的桃樹。它存活百年千年,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風吹雨打世事變遷?可是,直到現在它仍然結結實實的立在那裡,讓人的心中不由得感嘆生命的強大——”
“那條狗也是畫得極妙,醜陋又真實。它吃飽喝足了坐在那裡打鈍,就連蝴蝶停留在它的筆尖也無動於衷——狗亦如此,它的主人又是什麼樣子呢?是人類還是仙人?”
“——”
衆人啞口無言。
聽顧荒蕪這麼一解釋,好像還真是那麼一回事。
可是,這幅畫當真就那麼玄奇嗎?
他們放下第一眼的成見,上前細細的打量品味,越看越是入神,越品越是着迷。有不少人甚至都能夠將自己代入畫中,成爲那桃園之中的主人。
李牧羊努力的保持面上的平靜,一幅我就知道你們會如此崇拜我的淡然模樣,心情卻是激盪不已。
“我畫的畫——竟然這麼厲害?”李牧羊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看來我果然是個天才。”
他已經把那頭老龍忘記了,將所有的功勞都佔爲已有。
“最妙的是這整體的佈局,即有簡約鐫永之美,又有放逐心靈的禪意。如此佳畫,卻出自一個初次作畫的少年人手裡,如此天才人物,怎麼能不讓人羨慕妒忌?先祖顧三絕深受謝安看重,以爲蒼生以來未之有。今日我將此話送與李牧羊,以爲蒼生以來未之有。”
“——”
全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顧荒蕪的話給震驚了。
只不過馬馬虎虎的畫了一幅畫而已,名滿天下的顧荒蕪卻稱其爲“以爲蒼生以來未之有”。也就是說,在這個李牧羊出世之前,整個世界還沒有出現過像李牧羊這樣的優秀人物。
那些天才畫家,那些留名青史的英傑,他們聽了會作何感想?
李牧羊大爲感動,心想難怪顧荒蕪能夠成爲一代名家,受整個神州人士所景仰。就憑他的胸懷氣度、就憑他看人識人的眼光和品味,就憑他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道德情操,他就理應占據這樣崇高的位置。
李牧羊有點兒後悔,覺得自己剛纔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怎麼能懷疑顧師被西風皇室收買呢?這簡直是對顧師的玷污和侮辱。
李牧羊走了過來,對着顧荒蕪深深的鞠躬,說道:“感謝顧師看重,顧師的大恩大德——”
李牧羊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被顧荒蕪給拉了起來,說道:“不可行此大禮。你是畫聖轉世,會讓人折壽。”
“——”
顧荒蕪伸手執着李牧羊的手臂,拉着他來到畫案之前,指着那幅《春光乍泄》說道:“見此佳作,心情舒暢,當浮一大白。”
他又提着酒葫蘆灌了一大口酒,高聲說道:“今日見牧羊欣喜,就送給你一份禮物吧。”
他掃視全場學生,說道:“我知道你們仍對此畫心存疑惑,現在我就讓你們看看這幅《春光乍泄》是如何名副其實的泄了一池春光——”
他手提畫筆,說道:“李牧羊天賦極佳,但是細節能力稍弱。萬事俱備,只欠一縷春風——現在,我便送與李牧羊一縷春風。”
提筆在畫卷之上虛晃幾下,就有縷縷清風吹拂而出。
只見畫卷之中,片片桃花隨風飄落,溪水之中浮現更多的落紅。
大狗的毛髮被風吹拂,蝴蝶揮動着翅膀翩翩起舞。
桃花塢裡,正是深秋。
受那種春風的感染,那光禿禿的桃樹枝上發出了嫩芽,綠葉越長越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繁密起來。樹枝上面開出細小的苞蕾,花苞綻放。
緋紅遍野,花香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