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每一縷空氣都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陽光照進來,那味道似乎又濃了一些。
戰熠陽坐在病牀前,依然沒有放開許榮榮的手。
他時常牽許榮榮的手,可是沒有任何一次,她的手冰成這樣,好像剛從冰庫走出來一樣,冰得沒有生命象徵。
從手術室出來後,許榮榮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白得幾乎透明,白得脆弱,好像只要碰一下她就會碎,碎得像他的心臟。
此前戰熠陽一直不知道什麼叫殘忍,直到聽見那句話。
——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大人受過太多撞擊,孩子……保不住了。
那一刻,無數的畫面從他的眼前掠過去。
他看見許榮榮撞上硬物,看見她無助地倒在地上,聽見她絕望地哀求着的聲音。
要經歷多少次殘忍的撞擊,她才能渾身是血,才能陷入昏厥?
而那個時候,他居然還沒有趕到,他居然救不了她。
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
戰熠陽第一次這麼恨自己。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緊接着門被推開,許榮榮的主治醫師走進來,“戰少將,方便借一步說話嗎?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事情很重要,事關你太太的身體,我希望我們能談一談。”
戰熠陽這才緩緩地擡頭,把許榮榮的手放回被窩裡,跟着主治醫生進了辦公室。
醫生告訴他關於許榮榮的身體一些事情。
每個字都很殘忍,每個字都像是在他破碎的心臟上又狠狠地踩上一腳,把他的心臟徹底碾成齏粉。
“這些話,在她面前不許提半個字。”戰熠陽走出辦公室,回病房。
從電梯出來,他看見了戰司令和樑淑嫺正在找許榮榮的病房,他目光一冷,疾步走過去,拳頭緊緊握着才能控制着不揮到戰司令的身上去。
“滾!”他冷冷地看着戰司令,好像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不是生他養他的父親,“不要讓我再看到你!馬上滾!”
“我不知道她……”戰司令知道自己被顧彥澤利用了,也不再是那個說一不二的軍區司令,更像一個知道錯了的老人。
戰熠陽一臉寒峭地看着戰司令,“她做了那麼多,想當你心目中的好媳婦,想改善我和你的關係,最後你幫着一個外人來殺了我們的孩子。很好,戰司令,今天起你只是我的上級,不再是我父親。我們不會再因爲私事見面了,滾!”
“熠陽……”樑淑嫺還想爲自己的丈夫解釋,許榮榮的哭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不要……”滿是恐懼的聲音,每一個音節都充滿絕望。
戰熠陽的胸口一陣尖銳的疼痛,他推開病房的門疾步走進去,許榮榮明顯被夢靨困住了,閉着眼睛,滿臉的淚水在病牀上絕望地掙扎着,哭聲讓人肝腸寸斷。
戰熠陽把她抱住,她的恐懼頓時又升級了一樣,掙扎得更加厲害,叫得撕心裂肺:“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我的孩子……熠陽,救我,我們的孩子……”
“我在這兒,沒事了,榮榮,沒事了。”戰熠陽把許榮榮抱得更緊,眼眶有些發熱,“別怕,沒事了。”
許榮榮把戰熠陽當成了顧彥澤,尖叫着掙扎,“放開我,放開我啊,啊……”聲音裡滿是絕望,“熠陽……”
戰熠陽把許榮榮的頭按在他的胸口,就像平時蠻橫地禁錮住她一樣,“榮榮,我在這兒,別怕……”
許榮榮還是被夢靨困着,還是絕望地尖叫,小獸一樣掙扎。
趕到醫院的何惠蘭和老許遠遠就聽見女兒的叫聲,衝進病房見到就是女兒絕望地痛哭的樣子,在戰熠陽懷裡掙扎着,他們無法想象她困在怎樣恐怖的夢境裡。
“我好好的女兒……”強悍了大半輩子的何惠蘭,眼眶終於溢出淚水,她的包滑落在地上,看向戰司令,“我好好的女兒,從小被我當成寶貝的女兒,嫁到你戰家,就是這個下場嗎?你是高官拿厚祿,我們是平凡的窮老百姓,我們是高攀不起你,”她怒吼起來,“可是你就要這樣對我的女兒嗎?!”
“……”戰司令無話可說。
“親家母……”樑淑嫺試圖去拉何惠蘭的手,何惠蘭一把甩開,她只好好聲好氣地說,“你別激動,這件事情是我們錯了,這筆賬你以後慢慢跟我們算。現在最重要的是榮榮……”
不等樑淑嫺把話說完,何惠蘭就走到病牀邊,要把許榮榮從戰熠陽懷裡搶過來,戰熠陽死死抱着還在掙扎的許榮榮怎麼也不肯放,她看見了戰熠陽眼裡的霧水,忽然分不清許榮榮臉上的淚水是她的,還是戰熠陽的。
“親家母,”樑淑嫺走過來,“讓熠陽陪着榮榮吧,這件事他沒有錯,我們去叫醫生。”
醫生很快過來,給許榮榮注射了藥劑,她漸漸地平靜下去,小聲地抽噎着,一會帶着哭腔哀求着“不要”,一會又哭着叫戰熠陽的名字,聲聲都絕望得讓人潸然淚下……
最後,許榮榮不抽泣也不叫戰熠陽了,只是不斷地重複着“我的孩子”,白得透明的手伸出去,指尖彷彿流瀉出絕望。
整個病房的人都流眼淚……
戰熠陽握住許榮榮的手緊緊抱住她,她這才慢慢地平靜下來,又陷入了熟睡。
病房安靜得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誰都不知道過了多久,戰熠陽一直維持着那個姿勢抱着許榮榮,好像這個人是他的全世界,全世界只剩下這個人了一樣。
何惠蘭總算得到些許安慰,抹了抹眼淚走過去,“你也累了,把榮榮放下來,讓她睡吧。你去洗洗,換身衣服,吃點東西。”
戰熠陽身上還是作訓服,手上衣服上滿是怵目驚心的血跡,半天下來他滴水粒米未進。
樑淑嫺也走過來,“熠陽,我已經讓黎嫂給你送了衣服過來,聽親家母的話,去換身衣服吃點東西吧。”
戰熠陽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只是抱着許榮榮,緊緊地抱着。
何惠蘭和樑淑嫺再三勸說,戰熠陽總算聽見幾個字,可是纔剛鬆開許榮榮一點點,她立即受驚的小獸一樣抓緊他的衣服,小手微微顫抖,皺着眉哭起來:“不要,不要……”
“好,我不走,再也不走了。”戰熠陽重新把許榮榮抱緊,她的眉頭才漸漸地舒開,睡了過去。
“算了。我們出去吧。”樑淑嫺嘆了口氣,把黎嫂送來的衣服給戰熠陽放進櫃子,吃得放到牀頭櫃上,問聲細語地說:“熠陽,黎嫂送來的飯你餓了熱一熱再吃,湯等榮榮醒過來,讓她喝了。有事打電話回家,需要什麼我再給你送過來。……你和榮榮都還年輕,孩子很快就又可以有的,別太悲觀。照顧榮榮,我們先走了。”
戰熠陽沒有說話,幾個長輩放輕腳步聲出了病房。
走到電梯口,恰好碰上許榮榮的主刀醫師,是樑淑嫺在醫學院的同學,她忙問:“清方,熠陽他媳婦的情況……”
“不樂觀。”女醫師說,“她的身體不太好,這次流產等於是雪上加霜,如果不好好調養,很難再懷孕。”
這番話聽在四個長輩耳裡,跟戰熠陽初初聽見一樣,都是無法接受的噩耗。
“如果調養得當呢?”何惠蘭忙問,樑淑嫺也說,“是啊,調養這個我們絕對可以做到很好,我們可以請營養師,可以請專家,什麼都可以請。”
“這個……”女醫師很爲難,“調養得當,也只能保證她的身體不會比以前虛弱。想要再懷孕,就要看命運了。而且,就算懷上了,就算順利到了分娩的時候,大人和小孩都很危險,最壞的情況是大人和小孩你們只能選一個。”這個說法,其實就是許榮榮不能再懷孕了的委婉說法。
何惠蘭的頭上一陣暈眩,她差點暈過去,老許和樑淑嫺忙忙扶住她。
女醫師見慣了這種慘況,嘆了口氣:“另外,戰少將好像不希望他妻子知道這件事。”
“他當然不希望榮榮知道。”樑淑嫺也只能嘆氣,“清方,謝謝。”
女醫師走遠了,何惠蘭終於哭出聲,“第一胎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可是,這個機會被很多人聯手一起毀了。
四個人走到醫院樓下,樑淑嫺說要送何惠蘭夫妻回去,何惠蘭擺擺手,被老許攙扶着去攔出租車了。
“熠陽一直希望有個孩子。”戰司令看着這家全國最佳醫院排行第三的軍區總院,“他會不會因此放棄許榮榮?”
這個問題,正是何惠蘭擔心的。
出租車在繁華都市的馬路上疾馳着,何惠蘭靠在車窗上,“老許啊,你說,那個戰熠陽,會不會因爲這件事拋棄咱們女兒?”
“他看着雖然挺冷漠,但是不像是沒良心的人。”老許眼角沁出淚水,“但是榮榮不能給他生孩子了,他是高官,又是戰家唯一的兒子,就算他能接受,我看戰家也不一定會接受。”
“我不管!”何惠蘭狠起來,“他們要是敢拋棄榮榮,我就鬧到中央軍委那兒去!讓所有人看看這個紅色名門的真面目!”
“……”
他們都不夠了解戰熠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