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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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弄生產組不景氣已經連續幾年了。競爭激烈,原先不但在上海而且在全國暢銷的電度表、電筒小燈泡,很難找到銷路。庫存積壓嚴重,搞推銷的頭頭出歪點子,請客

吃飯外帶塞紅包,買通了百貨批發站外銷員,串通起來坑外地的商業部門。積壓的貨是賣出去了,但沒幾個月上了當的外省商業部門告到上海來,賠了款不說,頭頭險些吃官司。念其沒中飽私囊,不過爲生產組老阿姨、老姐妹們有口飯吃,從輕發落,才免卻了坐監獄,只給了記大過處分。而俞樂吟她們這些只曉得做活的女工們,可就慘了,今

天被喊去刷紙板箱,明天被叫去倉庫盤點;夏天去當臨時工賣冷飲,冬天進缺人的水果店站櫃檯……有活幹還算好,每天總算有點錢;多數日子卻是到里弄、街道逛一圈,大組長揮揮手,喊大家回去休息,老阿姨、老姑娘、老姐妹們就一迭連聲發着牢騷灰溜溜回家。

經濟拮据的家庭是把每月那百把塊錢的收入當作一件大事的。俞樂吟不在乎錢,她的丈夫馬超俊,是這一大片解放前的貧民窟、解放了四十年雖經每家每戶的改建但仍是破街陋巷地帶的萬元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萬元戶,人們盛傳他少說有三四十萬,兀然屹立在高高低低七斜八歪的樓羣中的別墅樓,就是一個明證。那三層樓的別墅小樓,完全是照着舊社會上海灘的花園洋房蓋起來的。聽馬超俊吹,這是西班牙花園式住宅的格調,又融進了他馬氏設計的獨到之處。照理,俞樂吟完全可以住在這花園式別墅中,享享清福、自得其樂,哪會像里弄生產組那些老姐妹們爲吃爲穿操心呢。可她一閒下來,就心煩意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魂靈如同沒附在身上。她同馬超俊認識戀愛時,馬超俊還只是個跑十六鋪碼頭販販水果的小角色,他同一個北京知青離了婚由黑龍江農場回到上海,還帶回一個歸他撫養的小姑娘。他整天忙着做小生意,顧不上照料女兒,就把她放在擺小攤頭的孃的身邊。馬超俊的娘與俞樂吟的媽在搭會中相識,落雨天小攤頭在馬路上擺不出去,馬超俊的娘有時就帶着小孫女來俞家玩。俞樂吟那時從雲南歸來依附着母親過日子,剛剛在里弄生產組謀到一個差事。馬超俊的娘聽說後對她倒頗留神,察言觀色之外還噓寒問暖地和她聊幾句。那年頭俞樂吟正處於沒着沒落的階段,初初進里弄生產組,一個叫屠英德的老小夥子就拚命地向她獻殷勤,他長得高高大大,臉色紅潤白皙,俞樂吟站在他身旁時心就有些不自然地跳得兇。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她還能不懂這種感覺意味着什麼!里弄生產組的老阿姨們那眼光啥"敵情"看不出來,於是有人私底下勸告俞樂吟,別看踏黃魚車的三十歲老小夥子屠英德相貌堂堂,實際是繡花枕頭一包草,他生過肺結核,最可怕的是他家窮得叮噹響,嫁給這種人只能是受罪。俞樂吟自然不敢貿然對屠英德有什麼表示。而恰在這時,馬超俊的娘往她家跑得勤起來,言來語去之中老太婆透露出了那麼一點兒意思,馬超俊的娘聽說她也是離了婚回滬的,如今孤身一人,一眼相中了她。兩下里一見面,她見馬超俊儀表堂堂,口齒伶俐,高挑的個頭渾身透着男子漢氣,心裡願意了。馬超俊也很爽快,做生意一閒下來,就約她出去玩,逛公園看電影還陪她去了一趟蘇州。兩個人有相同的命運,又都是二婚,既沒過多的挑剔,也沒過多的忸怩,時間不長就結了婚。

像頭一次婚姻那樣,俞樂吟又認了一次命,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她把馬超俊帶過來的女兒馬玉敏當作自己的孩子撫養,她要在第二次成家後好好地當一個賢妻良母。她相貌端正姿色並不出衆,她沒有更大的奢望。里弄生產組每月有百把塊收入,馬超俊的頭子活絡生意做得順利每月存三五百塊錢拿回家來,和插隊落戶相比,她滿足了。

她沒想到馬超俊會發起來,而且發得如此迅速。真像周圍人們說的成了暴發戶。她知道馬超俊販過水果販過服裝,是在販河蟹的生意中賺到一大筆本錢的。但這之後他又在販什麼如何販,她渾然不知。她只看到他賺的錢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家中換了傢俱陳設,家用電器一樣一樣地買進來,他有了摩托車,還不止一輛,最後他翻蓋了別墅小樓。這一地段大多是破街陋巷檔次低,別墅小樓裡要伸出管子通進下水道、通進化糞管道,要安裝電錶安裝煤氣,一般人看似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馬超俊都輕而易舉地辦到了。經濟條件寬裕了,俞樂吟的四季服飾添置了一件又一件,逢年過節或過生日,馬超俊總不忘給她送上一點小小的禮物,戒指、項鍊、高檔法國香水。里弄生產組的姐妹阿姨們,談起俞樂吟,不論是當面還是背後,都嘖嘖連聲地羨慕得了不得。其中卻不乏開玩笑的,說上海灘妙齡女郎輕骨頭賤姑娘多得很,俞樂吟一個過了三十五往四十奔的半老徐娘,得把馬超俊這尊大菩薩看牢實點。

不用人打趣,俞樂吟早已敏感地意識到了,大筆的錢財沒有給她帶來歡樂,反而平添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和鬱悶。她看出鉅額財富正在腐蝕和吞噬着馬超俊一家。馬超俊的娘已經不擺小攤賣針頭線腦廉價香菸了,她說老了要享享兒子的福,整天趴在桌子上搓麻將。馬超俊身上的衣裳越來越考究,時常坐着出租車回來,徹夜不歸的天數越來越多。從他嘴裡偶爾流露的話聽得出,他出入高級賓館、豪華舞廳,喝的美酒高達數百元一瓶。隨便和人下個賭,輸贏就是上千元。祖母和父親的所作所爲影響着馬玉敏,她纔剛剛十六歲,就把嘴脣塗得血一樣紅,描眉畫眼,戴着金銀首飾,俞樂吟穿不出去的服裝,她往身上一套就招搖過市。俞樂吟勸勸她,她揚揚描得過長的眉毛說:

"反正這是我爸爸買的。"

俞樂吟有啥辦法,這女兒不是她生的。管得太嚴讓人說閒話,況且馬玉敏也不會聽。她只有睜隻眼閉隻眼。該操的心,她還操不過來呢。她曉得馬超俊出入燈紅酒綠之處,不會沒有女人,她知道馬超俊在外面幾個小商品市場上,僱有幾個看攤女,她明白他徹夜不歸,不會是半夜三更還在談生意。她清楚她的第二次婚姻面臨着危機,她開始多一個心眼留下點兒"私房錢"。她和孃家人加強了聯繫,還把屬於自己的存摺和首飾交給媽保管。她天天精心地化妝打扮,換穿服裝。插隊落戶時她還算標緻的,如今她更須留住青春的紅顏。可惱的是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塊一塊的色斑,起先只是小小的淺淺的,稍稍塗抹一些粉霜就能遮掩過去。隨着時間的推移,那類似於懷孕期間蝴蝶斑似的色斑,逐漸擴大範圍,無節制地蔓延開來,除非厚厚地塗一層粉,才能掩蓋住。

俞樂吟時常暗自嘆息:老了,不中用了!里弄生產組有活幹,一天忙忙碌碌,老姐妹們說說笑笑,總有人羨慕她,她的自尊心多少得到點安慰,時間也過得快點。一旦上頭沒活讓她們幹,她閒呆在花園式別墅樓裡,愁也要愁出病來。

馬家僱了個傭人,自有馬超俊的娘吩咐她裡裡外外收拾,煮飯炒菜,不消俞樂吟插手。馬玉敏大了,也有她的主張,什麼事都不跟俞樂吟這個後孃說。馬超俊的娘勸她上麻將桌,學兩手,必要時也好填補個空缺,俞樂吟一見皺紋滿臉的老太婆叼支菸就噁心,寧願單獨在房間裡枯坐着。閒極無聊只好看錄像,不想一看還上了癮,有時一下看上兩部,天就黑下來了。

不曉得馬超俊是從哪兒弄來這麼多錄像帶的,俞樂吟結過兩次婚了,看到錄像上男人女人在牀上的鏡頭,她的心都怦怦跳,臉漲得通紅,神經亢奮得不能自已,渾身血液彷彿都在沸騰。

她都生過孩子了,也沒同丈夫做過那種動作。別說同盛加偉了,就是同馬超俊也沒那樣過。錄像帶是馬超俊拿回家的,他能沒看過!看過這樣的黃色錄像,他還會對她有興趣嗎?社會上那些個風流娘們,那些個"煤餅模子",肯定都懂這一套。俞樂吟腦子裡掠過一個一個畫面,閃過一張又一張圖像。想到馬超俊和年輕下賤的女人可能在什麼地方做出那種動作,她的心裡如百爪抓撓,想到下一回和馬超俊睡,她也要閉了燈學着那麼幹,她喉嚨裡火辣辣的,臉頰上發燙。想到讓馬超俊滿足了也許這暴發戶還能回心轉意,不在外頭打野食。想到馬玉敏僅僅十五六歲,也可能看到這類錄像,俞樂吟又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有人在叩門。

俞樂吟連忙拿起遙控器,關閉了錄像和電視,起身去打開從裡面鎖上的門。開門鎖的時候,她才察覺時已黃昏,隨手把燈打開了。

門外站着的是她弟弟俞樂升,他在吃晚飯時來幹啥?孃家仍窮,弟弟樂升年近三十,還沒對象呢。

"姐,有人找你。"俞樂升的神情有點怪,聲音壓得低低的,眼神還帶點詭秘。

"誰?"俞樂吟探頭往兄弟身後望。

"他沒來。在我家。"弟弟進了屋,隨手合上門,聲音仍放得很低,"是雲南來的。你的兒子,盛天華。"

最後一句,弟弟的聲音低得只有俞樂吟聽得見。可對她來說,恰如晴天霹靂。她正轉身給弟弟倒可樂,聽到這話,可樂的大塑料瓶子"砰"一聲掉在地上,晃了晃,歪倒下去。樂升眼疾手快,把瓶子扶住了。

俞樂吟身子退後兩步,跌坐在沙發上,臉色煞白。她舉起杯子,示意弟弟自己倒來喝。

俞樂升接過杯子,邊倒可樂邊問:"姐,怎麼辦?"

俞樂吟雙手撫摸着自己的臉頰,臉頰上仍然燙乎乎的。

化妝品使多了,皮膚反而有些乾燥。她垂下眼瞼,問:

"進來時,你對這裡的人說來幹啥了嗎?"

"我有這麼傻嗎,姐?"

明知弟弟也不會說,但她仍要問這一句。

"你先回去,馬上回去。告訴媽,不,告訴全家,盛天華從雲南來的事,跟周圍鄰居誰都不要說。"俞樂吟伸出食指,像在發佈命令,"更別提他是我兒子。"

"姐,你不想認他?"俞樂升吃驚地問,不知不覺放大了聲音。

"我還要想想,讓我想想。"俞樂吟瞪了弟弟一眼。馬超俊發了大財,經濟上俞樂吟時常幫助孃家。孃家的人都很尊重她。

俞樂升一邊喝可樂一邊問:"那你去不去看他啊?"

"我一會兒去。"俞樂吟近乎耳語般道,"一會兒去。你……你快走吧。"

"好。"俞樂升喝完一杯可樂,擱下杯子,轉身開門,離去了。

俞樂吟攤開雙手,把整張臉埋在掌心裡,似嘆息如呻吟般地籲出了一口氣。她的兩個肩頭遭了鞭抽似的抖了一抖。

允許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未婚知青們迴歸上海時,和盛加偉結了婚且有了兒子盛天華的俞樂吟也像一些人那樣,提出與盛加偉離婚。盛加偉不同意。

當相識和不相識的男女夥伴們紛紛離去時,俞樂吟終於忍受不了精神上的孤獨,終於抵禦不住繁華的大上海的強烈誘惑,在一個沾滿露水的清寂的早晨,趁着盛加偉上坡去砍竹子,趁着盛天華還在甜夢中酣睡,離開了寨子。

離開了西雙版納那青的山、綠的樹、明麗的江水、燦爛的陽光,和莽莽蒼蒼的遠山近嶺。她記得那個清晨有霧,朦朦朧朧的有霧的早晨,永遠永遠留在她的記憶裡。當走離寨子很遠很遠的時候,她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回首,她愛她的兒子。可她沒法了,她要去走她新的生活之路,她始終不能習慣這偏遠山寨上的生活。她把早幾天寫好的一封信,留在了兒子的枕下,所有的話,她都在那封信裡講明白了。

盛加偉不同意離婚,卻也沒千里迢迢地追尋到上海來。

幾年以後他纔給俞樂吟回她留下的那封信。他說他已同龍桂枝結婚,結婚之前他去辦了離婚手續,俞樂吟這一方的依據便是她臨走時留下的信。其實沒這封信當地也會出具離婚證明,因爲遠遠近近的人都曉得他的婆娘跑了。但俞樂吟留下的信,使他的離婚手續辦得更順利。

他在信中隻字未提兒子盛天華。

但俞樂吟收到他的信還是很高興。那時候她已經同馬超俊結婚,她和馬超俊去辦結婚證書的時候,馬超俊是出具了離婚證明的,而她手頭沒離婚證明,她跟馬超俊說已同盛加偉離婚,但她要求馬超俊別跟辦結婚證書的人提,他們的結婚證也相當順利地辦妥了。只是,和盛加偉沒有了結手續,在她心頭總是個陰影。普法教育時,她知道了重婚是犯法的事,她更心慌意亂。恰在這時,盛加偉的信來了,她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和馬超俊的婚姻合法化了,牢固了。由於馬超俊已經有了女兒馬玉敏,他們不能再有子女。婚後多年她一直避孕,斷絕了生兒育女的。

偶爾寂寞了,她也會想到在遙遠的西南邊陲,她有過一個兒子,親兒子。但那也是想想而已,她得不到他,她也不可能得到他。而隨着時間的流逝,那份思念,那份牽掛,便也漸漸地淡漠了,淡漠得如同天邊浮游的雲朵般飄逝殆盡。

萬萬沒想到,盛天華不遠數千裡跑到上海來找她了,找她這個媽了。他比他父親強。俞樂吟想起在一本什麼文摘雜誌裡讀到的短文了,文章裡說婚姻是可以解體的,而血緣關係,你就是用刀去砍,也會像抽刀斬水一般砍不斷的。

可是,她只同馬超俊講,她結過婚。她沒講自己有兒子,儘管馬超俊當初隨口問了一句,背後有孩子嗎?她完全可以據實說有,馬超俊不也有個女兒麼,他們腳碰腳。鬼使神差的,她偏偏就沒說,也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反正她就是沒說。她騙了馬超俊,在戀愛時這樣好像對她還有點好處。只是,事到如今,盛天華來了,逼到家門前來了,她該怎麼辦呢?如若馬超俊已有了外心,他在外頭已經姘上了二十來歲的美貌姑娘,他不就可以逮住這件事鬧了嘛。

哦,盛天華,天華,你來得真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