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嫂捧着一杯清茶出來,看林嘯書房內黑着燈,門虛掩着,他單臂支着身體背對着門坐在窗前吸菸,淡藍的煙霧繚繞,將他包裹起來。在暗淡的夜色裡微躬着身體,看起來有些孤獨。
“先生,茶。”劉嫂進門,順手摁亮了燈,將茶杯放在桌上輕聲說。
林嘯伸手在自己眼前,掩一下光,這才皺眉轉過身來。聲音有些沙啞問“還沒有她的消息?”
“是。”劉嫂小聲應道。
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向整潔一絲不苟的他,此刻卻異常潦草。白色的襯衣,衣領被扯的半敞着,衣袖胡亂擼上小臂,衣襟上壓出錯綜的摺痕。下巴上毛起青青一圈胡茬,目光低垂,看起來異常疲憊。
“讓人準備車子。”他說着低頭抿一口茶站起身來,挺一挺腰背。
劉嫂立在原地,欲言又止,忽又嘆一口氣退出門來。回頭看他快步向外走,無奈的搖一搖頭。
這三天來,他幾乎每天如此。匆匆的自外面回來,吸一口煙,喝一杯茶,又匆匆的轉身出去。
聽見有人進門,開口第一句話就問“有沒有她的消息。”
劉嫂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竟讓這個一向不喜形於色的男人如此着急難安。
車子開出車庫,他跨身上去,輕揉着太陽穴,說“去省委大院。”
車子剛開出大門,就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自他眼前閃過。
“停車。”他慌忙叫。司機小吳一愣,他剛不是說要去省委大院見司立興麼?不知所以,叱的一腳踩了剎車,車身晃一晃,還沒有停穩,林嘯已拉開車門奔了下去。
站在燈光下的,是安夏。纖細的身體融在燈光裡,正一臉迷茫的雙手撈着雙肩包的帶子,向這邊張望。
看到他,有一瞬的慌,微低着頭,說“下午去麪包店,聽他們說你在找我。”聲音有些囁囁,不敢看他。林嘯原本急切的姿態,突然就緩了。目光靜靜上下打量她一圈,說“去了那裡?電話也不接。”很平淡的聲音,似乎這些天,他並沒有那麼急切着想要找到她。
“電話丟了。”她小聲說。微傾着身體,點着一隻腳,偷眼看他。
原本,下午在麪包店聽到他找她好多次,心底還泛出一絲歡喜來。可是看他這個淡淡的表情,心底又涼了,生怕自己又說錯一句什麼,他又翻了臉,轉身走了。
“找我有什麼事嗎?沒事——沒事的話我就回去了。”她點着一隻腳,聲音很小,口氣裡滿是期待,卻向前走了兩步,“看你好像有急事,要出門。”
“你腳怎麼了?”他臉上這纔有了一點急切的表情,一個箭步,跨到她的身邊來,拉起她一隻手,搭在他的小臂上扶住她。
“扭傷而已,現在已經好多了。”她一怔,言語突然輕快。說着,像是害怕他不相信的樣子。還拎起那隻受傷的腳,齜牙咧嘴的扭動一下。“你看現在都敢這樣動一動了。”
“小笨蛋。”他有些無奈,在她小巧的鼻子上重重的揪了一把,說“扭傷還敢這樣亂動。”斜她一眼,目光卻輕柔了,小心的扶着她往裡面走。
“你不是有事要出門嗎?”安夏望一眼停在身後的車子問。
“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他說,頭都沒擡。
進了屋子,他將安夏安置在沙發裡,目光落在那隻打着繃帶的腳上,問“到醫院處理過了?”
“不是,是……”安夏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向他介紹江子博。她想一想說“是朋友幫忙處理的,他怕我一個人不太方便,就留我在他那裡呆了幾天。”
林嘯一愣,想起那天晚上,在樓道里聽到那把溫柔寵溺的聲音。
“還疼嗎?”他問。安夏搖一搖頭,眼底有掩飾不住的笑。
“還笑。”他嗔怪的看她一眼,蹲下身來,手指輕輕撫上去,過很久才說“這人的技術還不賴,繃帶打的很整齊。”
站起身來的時候,臉上又恢復了他千年不變的淡然。身體後退,和她悄然拉開距離,轉身給她一個堅硬挺直的背影。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有了這段恆定的距離。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她向前一步,他馬上後退一步。中間似永遠隔着無法逾越的溝壑。
安夏臉上的笑意,還沒有完全盛放,就已緩緩的緩緩的變冷,落下來。
都要懷疑曾經的那些時光裡,他們是否有過那樣親密無間。
她說,看這是我的秘密基地。小時候,難過的時候,不想看見別人的時候,我就將自己藏在這裡面。她說着俯身鑽進去,仰躺在席子上對他眨眨眼。他從垂掛下來的藤蔓中拉開縫隙,驚訝的看住她。突然笑,說,這真是個好地方。亦縮着高大的身體鑽進來,學着她的樣子,和她並排躺在席子上。鼻息間有隱隱的花香,她突然手指輕點到他蹙起的眉間,說“放鬆,什麼都不要想。”他微怔,還是緩緩閉起雙眼,雙肩放鬆下來。過許久才嘆息一樣的說“從未體會過,這樣避開外界所有,卸下盔甲。”他那一刻是感動的吧,那麼溫柔的聲音都是假的麼?
除夕,劉嫂、小吳他們全部回家過年。整個房子裡,只有她和他。她學着奶奶的樣子,做了點心和紅茶,端出去,見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捧着個醉妃巧克力的盒子發呆,樣子那麼哀傷。她從他身後跳出來,扯着他的衣袖,說“我們也做好吃的吧。”他被她拽出去,套上圍裙。他總是笨手笨腳,打翻這個弄亂那個,她受不了的叫,“算了算了
,還是我來。”他就淡着臉,袖手站在一邊。她從烤箱裡拽出屜子,一屜子金燦燦的小餅乾。她便咯咯笑着,捻一塊冷不丁的塞到他的嘴巴里去,說“別成天冷着臉。奶奶說,愛笑,纔會有好事發生。”
他靜靜的凝視她,臉上真的盛開一個碩大的笑。像雲開日出般的燦爛,輕點她的鼻子,說“真的嗎?”滿眼的期待和柔情是假的嗎?
她在學校跟別人打架。他接她回來,皺眉看她一臉灰污,輕聲問“爲什麼打架。”她倔強別過頭去說“我討厭別人窺探我的家事。”他伸出大手,揉一揉她蓬亂了的頭髮,說“不是窺探,是關心。只是他並不知道,關於家庭的所有都是你的心病。”她鼻頭髮酸,他說“你要學會打開心門,接納朋友。”聲音裡是鼓勵、勸告,沒有讓她害怕的憐憫。他大她許多,卻時時站在和她對等的位置上,和她談天說話。
每一次她心懷期待又無比忐忑,去獄中探望父親,每一次都是預料之中的不見。她被獄警婉言勸回的時候,心底那麼難過那麼難過。她坐着車子一路哭回老宅,他就坐在廊下手上翻着書,看她進來,就靜靜走向她,說“要我抱你一下嗎?”說着,真的將她擁進懷裡。
那樣的瞭然溫暖,都是假的嗎?
司晨離開了,她突覺得身邊唯一的依賴坍塌了。他卻說“沒事兒,還有我。”這承諾也是假的麼?
往事漫上來,讓她覺得自己更加的可憐。她不要自己做出這樣可憐的姿態,像是逼迫,尋求別人的憐憫。
她猛然站起身來,說“沒什麼事兒的話,我要回去了。”刻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難過,倉皇轉身,“咚——”的一聲,膝蓋撞上實木茶几。尖銳而迅疾的疼,讓她身體突的痙攣一下,身體失衡猛然向前撲倒下去。
“小心。”在她撲向地板之前,林嘯一把攔腰抱住了她,手臂圈在她的腰上,眉頭緊皺着聲音很燥說“就不能小心一點嗎?”。
安夏雙手扶住撞痛的膝蓋,回頭,咧咧嘴想給他一個笑卻沒有成功。突然覺得心酸,掙扎着,要自他的手臂掌控中掙脫出來。他卻凝視着她,看到她眼底點點的淚光,突的手臂上用了力,將她身體扳轉過來面對着自己。說“你是笨蛋嗎?”將她緊緊擁進自己懷裡。
安夏安靜了,心底原本鼓着的勁兒一鬆,眼眶就紅了。在他胸前,甕聲甕氣說“是,只有笨蛋纔會這樣喜歡你。”
他聞聲身體兀的僵直,手臂上鬆了勁兒,像是要推開她。可是又輕輕的笑,無比愛憐的撫摸着她的頭髮,說“我對你來說,太老了。有太多過去……”
“我不介意。”安夏飛快說。
“是嗎?”他問,像是一個重重的嘆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