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突然出奇的平靜。是駭浪平息之後的死寂。
那天已是臘月二十八,安夏交了最後一單活兒領了薪水,跑去自動提款機上取款。一查餘額,驚住了。卡上莫名其妙多出來許多錢來,她認真數了半天,才弄清楚那是百萬的數位。
愣愣的,在提款機前站了許久,纔將卡里自己的零錢全取出來,然後將卡塞回包裡去。準備回家拿個快遞袋子,將卡片附上密碼,快遞還回給林嘯。
這一個月時間來,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太多次。她已習慣,說不上失望還是什麼。情緒都淡出水來。漠漠的轉身,風嗖嗖的吹,骨頭裡都是冷冰冰的。轉身,機械的去了菜市場。買了許多新鮮的魚蝦蔬菜回去,想給父親打打牙祭。父親喜歡吃海味兒,小時候,家庭狀況好,飯桌上頓頓少不了海鮮,可是現在……
因爲一直很怕冷,安夏穿的厚實的跟個狗熊一樣,又抱着一堆東西回家。低頭,歪着身體,一把擰開屋門,懷裡的東西就開始往噼啪的往下跌。
安夏“哦哦哦”的叫着,擡眼,想喊父親過來幫忙。卻見司晨端端坐在客廳裡,手上捧着個杯子,面色凝重,低垂着頭,坐在父親的對面沉默着。
父親手上捏着半隻煙,哆嗦着吸,旁邊的菸灰缸裡已滿了出來,濃濃的煙霧掩住了他滄桑的臉。見安夏進來,神色一窒。
“爸——”安夏顧不上跌在地上的東西,將手上其他的東西往旁邊的桌子上一放,就快步走了過來,伸手揮散煙霧,皺了眉轉身去開了窗戶。
安泊松的身體不好,半夜裡總是咳喘而醒,動靜太大,安夏總被驚醒起來。倒半杯開水給隔壁房間裡的父親送進去。看他憋紅一張臉,拼命的想要忍住咳聲,見安夏進來,總是一臉無奈歉疚,說“吵醒了?”隔天安夏就拖着父親去醫院檢查,全身檢查的報告出來,醫生說他的肺功能不好,特別聲明過讓他戒了菸酒。
有時候安夏被他驚天動地的咳聲驚起,總會張皇失措,突然的連想到‘死’。想到突然離開自己的母親和奶奶。那種恐懼,那種被死亡和離別窺視着的生活讓她時刻緊繃着神經,快要瘋掉。
此刻看到父親手指上燃燒着的香菸,安夏沒有來由的一陣氣惱,很委屈。蹙着眉,抿着嘴巴。上前想將父親手指上的煙給拿掉,狠命的在菸灰缸裡湮滅了。安泊松身體微微頓了一下,說“坐下。”聲音硬邦邦的,面色暗沉。氣氛有些不對。
安夏不由的愣一下,想到小時候,父親總是一副對她十分失望的樣子。只要生氣,黑了臉,巴掌就會招呼到她的臉上來。
現在的父親雖然和那時候有所不同,但記憶裡依舊有那種恐懼的悽惶。垂了雙手,悄悄睇了沉默的司晨一眼。他依舊低頭握着杯子,目光靜靜瞪着水杯裡的水,半句話都沒有。
父親的手已伸了上來,安夏不由的縮了縮脖子,眼微微閉了一下,條件反射的側身要躲。那手卻緩緩的抖索着,落在她的頭頂。暖暖的輕輕的撫摸一下。說“姑娘,這些年,爸對不起你。”
安夏僵住了,方纔的驚慌退去,轉而是一臉的憤怒失措。
她不想讓父親知道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也不想讓父親知道她和林嘯有過的糾葛,以及當初司立興的陰謀和加害。
她不想讓父親再次失望。對自己,對他曾經那麼信賴過的朋友。
她只想在以後的日子裡,拼着自己的力量,讓年邁而身體不好的父親過的安寧。
霍的站起身來。“司晨,你過來。”她說,咄咄的目光,冷冷的盯住司晨那張依舊沉靜在痛苦中的臉。
“你別怪小晨,上一輩人的恩怨,他也不清楚,也左右不了。”安泊松起身,微弓着背,雙肩塔拉着,望住女兒的目光很心疼,一臉的愧疚,又憋出一串劇烈的咳嗽來。
安夏將東西歸置好了,瞅着父親進了臥室,就一個箭步到司晨面前。
“你剛剛給我爸說了什麼?”安夏黑着一張臉,冷冷的目光,垂視着他。
司晨愣了一下,裂開嘴巴苦笑一下,像是看透了安夏不安的心思般,微微揚着頭,原本一張陽光燦爛的臉,此刻卻帶着一點點疑惑和委屈,說“放心吧,我只是陳述了司書記的事!關於你和……我什麼都沒說。”
安夏到是爲自己方纔的想法突然無語了。落在司晨身上的目光漸漸失去鋒刃。
“司晨,”她叫了他一句,聲音輕輕的,怔怔的,突然似有些說不下去。太過慎重猶豫的姿態,讓司晨有些惶恐難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飄,長長的睫毛跟着輕微的抖動。
“以後別來了。我們也別再見面了。”安夏終於說出口。
“就當我們之前的恩怨從來沒有存在過,就當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以後的生活也不會在有交集纔好。我再也沒有另外一個六年,和心計去解開一個關於欺騙和傷害的迷。況且你父親也已去世。我不聰明,我父親也老了。我們現在一無所有。就當,就當你發發善心,放過我們。”
“當從未認識過?怎麼當?”司晨嘩的笑,很苦澀的樣子擰着眉。晶晶的目光直直望住安夏。“你知道嗎?我在國外,聽到父親突然去逝的消息時,第一感覺不是悲傷,而是解脫。突然被從枷鎖裡解放出來的感覺。這些年來,突然能夠敞意呼吸的感覺。很可笑吧,覺得我這個人簡直不孝,大腦有問題。可是這就是我當時最爲真切的感受。”
他塌着嘴巴,目光落在別處。一張洋溢着青春的臉,菱角還不夠飽滿,俊挺中微微顯出一絲稚嫩,靜靜的笑,有些悲傷。“早在幾年前,去往巴黎的時候我就想,就當我從未認識過你,以後的生活最好別有交集。因爲我沒有辦法當面騙你,對你隱瞞。我做不到,看着最親的人傷害你……”
他伸手抓了把自己的頭髮,撫亂了,又開始一點一點捋順。站起身來,施施然甩開一雙長腿往外走。走到門口,突然回頭。亮閃閃的眼睛,眼圈是紅的,對住安夏,很急切,聲音有些抖,說“安夏,我也沒有再一個二十年,去愛上另外一個人。如果有選擇,我就不會再次回到這裡來。”說完,聳一聳肩,拉開門,背僵挺着,走了。
安夏說不出內心的滋味。有些震驚,有些疼。但是就這樣吧。
日子一日既往的過,貧寒,但安穩。
過了年,安泊松在家呆不住,找了份小區的清潔工作。工作不算太累,又是在自己小區,就是每天要起的早,冬天太冷。安夏拗不過父親,只得答應下來。
想要和父親一起做,卻被他黑着臉,嚴正制止了,說,自己還沒有老到需要女兒來養的程度。安夏無奈,爲了讓父親心裡好受點,也只得由着他了。
每天清晨,她聽見父親輕輕拉開屋門,放輕腳步,悄悄出去。
小區裡一會兒就會響起刺啦刺啦的清掃聲,偶爾還會夾雜父親幾聲忍耐的咳聲。安夏在這樣的聲音裡,躺在牀上,沒有來由的難受。想起幾年前的父親,眼前有那麼大的一片城池江山,何曾做過這些事情,受過這些罪……
清掃完後,父親會去早市買菜,回來做好早餐等安夏起牀。
最初安夏還有些誠惶誠恐內心不安,之後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在父親的盈盈注視下喝乾淨他熬出的小米粥,吃他煎的不太好看的雞蛋。
慢慢的,她懂了,這是父親想要爲她做的。這樣他反而會覺得更加幸福……
雖然這樣的幸福,讓她依舊會覺得有點心酸。
父女的關係似乎漸漸有了緩和,卻是依舊的很少交談。安泊松少言寡語,一向都沒什麼好臉色給人。安夏又十分怕他。兩人有時候一整天就說幾句話,還都是“吃飯”“嗯”這樣的對話。
有時候也會一起去逛街。安夏看到有長毛的護膝在搞特價,就順手拿了一副,想給早晨出去清掃的父親使用。安泊松擡眼看到了,翻了翻標價就給放了回去。安夏又拿回來,安泊松就黑了臉,聲音硬邦邦的,說“花這冤枉錢幹什麼?我腿腳好好的,買來當擺設啊?”
又去了一家不錯的甜食店,安泊松想都沒想,伸手就拿了小小一盒哈根達斯。安夏愣一下,趕緊放回去。“草莓的,你小時候不是很愛吃的嗎?”安泊松又伸手要拿,被安夏拖着胳膊走開了,還張牙舞爪的做出誇張的樣子說“大冬天的,吃什麼冰激凌,凍死了。”
多年的疏遠,父女的關係依舊尷尬疏淡,卻能清晰的感覺到彼此那份想要關心的暖……
之前,安夏從來都不賴牀的,可是自父親回來之後,安夏偶爾也會賴賴牀,睜着雙眼,等父親前來敲門,一邊敲,一邊還悄聲唸叨,說“日上三竿了還睡。”
多年的獨自生活,安夏覺得,這樣的被嘮叨,也是一種幸福。
有時候也會生氣難過。安泊松身體的緣故,安夏嚴禁他的菸酒。安泊松有時候熬不住煙癮,又嫌安夏唸叨,就時不時將一盒煙分散了藏起來。安夏鼻子特別靈敏,一有情況就像掃雷一樣的找,找到了就不說話,憋的眼睛紅紅的,將香菸攥手心裡揉碎了,狠狠的衝進馬桶。又覺得父親一點都不懂得她那種怕,怕生離更怕死別,就覺得特別委屈。
司晨偶爾還是會來這邊坐坐,吃頓飯,有時候還會陪着安泊松下幾盤棋。兩人棋技相當,但棋品都貌似不大好,下着下着就開始大聲爭論起來。這個要悔棋,那個不讓。拉拉扯扯,跟小孩一樣頗熱鬧,安夏有時候旁觀,都要忍不住笑出來。
安泊松對司晨的態度一直很溫和,像之前一樣,誇司晨聰明懂事,偶爾做了什麼好吃的東西,都會特意讓安夏打電話叫司晨過來吃。
司晨來了,陪他聊點國家大事,聊點歷史人物,偶爾還會聊聊國外一些奇談怪事。安夏漸漸發覺有司晨在,父親反而還能多些話,多些笑臉。安夏想,其實父親內心還是挺孤單的,沒有一個兒子和他談些男人之間喜歡的話題,又和自己的女兒不懂得相處……
漸漸的安夏也就不那麼忌諱司晨了,只是對司晨的態度依舊冷冷淡淡的。
年後江子博也來過兩次,給安泊松帶了許多高級茶葉,保健品之類的禮物。安夏跟父親介紹說是一同學過畫的師兄,安泊松只靜靜哦一聲,樣子特別冷淡。弄的安夏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等江子博走後,安泊松就說,那人看着修養姿態不錯,可是一看都是城府極深的人,不適合你。安夏張了張嘴,硬是接不到話。
春假快完的時候,司晨過來吃飯,飯桌上安泊松突然拿出來兩張電影票給司晨,讓他下午抽空兒陪安夏看場電影去。說完,就吸溜吸溜喝完一口湯,揹着手出去散步了。
安夏看着司晨手上捏着兩張電影票對着她笑,臉有些微微的紅,睫毛忽閃着,似乎有那麼點緊張,也有點點不好意思。
電影院距離他們住的地方比較遠,要坐大半個小時的地鐵。安夏和司晨被老爺子趕出來時,安夏還在想,父親一定是故意的,買這麼遠的電影院的票。
外面還是有些冷,安夏和司晨並排沉默的走。司晨有些侷促,回頭看了好幾次縮着脖子搓手取暖的安夏,將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拿下來,在手裡提了半天,才轉身套在了安夏的脖子上。動作毛躁粗魯的嚇了安夏一跳,安夏的反應又讓他一張俊俏的臉立馬通紅,安夏突然就想到了前幾天看過的動漫,年輕帥氣的美少年,羞的面紅耳赤,耳朵裡冒出蒸汽來的樣子。突然撲哧一聲就笑了。司晨這才微微嘆口氣,面色放鬆了下來。
在地鐵站等,司晨一直偷眼看着安夏垂在身側的小手,半縮在袖籠裡。內心正糾結着,怎樣伸手上去牽住她,而不顯得唐突?!
正想着,安夏卻突然扭身,白着臉,躲在了他的身後。
司晨有些莫名,擡眼,卻看到站臺的另一邊的男人。一身簡約的深灰色運動裝,微低着頭,耳朵上帶着麥,目光有些傲然旁若無人的樣子,像是看着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看。施施然站在那裡,似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冷清。司晨心底咯噔了一下,伸手牽了躲在自己身後的人的手,她也沒有躲避,手很涼,微微有些抖。
“你穿運動裝真好看,”安夏由衷的聲音。
“真的?”林嘯站在試衣鏡前很不自信的問。“會不會顯得有些裝嫩?”
“不會不會,出門的時候在帶上麥,加上你這一副冷傲到旁若無人的樣子,真是酷的要命。”
“我怎麼聽,怎麼覺得那樣子不太像個好人。”林嘯脣角抿着笑說,卻又甜蜜的示意服務人員將衣服替他包了起來。
這記憶跟放電影一樣的清晰,而那個曾經一臉甜蜜笑顏的人,此刻卻是和自己分割兩個世界一樣的遙遠。
上了車,車子呼嘯着出去,安夏的目光猶自落在那個方向。
心底有些慶幸那個人的目不轉睛,沒有發現人羣裡的自己,要不那樣迎面撞上該說點什麼?又有些微微的不甘,自己的目光似雷達一樣,在人羣裡一眼就看到他,他卻揚着臉,目光向自己的方向偏都沒有偏一下。壓根就沒看到吧?那種微微的失落心情。很可笑的心境。
安夏垂了頭,溼漉漉粘膩的心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