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61和美一家人
秦瑤進入寧重樓夫婦所居院落的正屋之前,特意叮囑讓廿一就跪在廊下等她。
廿一是王府二小姐帶來的人,雖然只是奴隸,不過寧家的人也不敢造次。秦瑤帶着廿一進了家主居所,像秦三才這種外人管事要想出入必須經過層層通稟,因此要欺負廿一着實麻煩了許多。秦瑤看似任性的舉動,其實防的就是這一點。
北方榮城的二月一點都不溫暖,寒風刺骨,院內往來的奴僕們穿的都是棉衣棉褲棉鞋,有些身份的還能披了斗篷,便是這樣大多數人也是儘量往房內躲着,少有長期留在院子裡挨凍的。
如廿一這般雖說是穿了棉褲夾襖,可是光着腳跪在地上,時間久了冷風吹透衣服,刺骨寒涼,讓人看着很是可憐。
當然那只是別人的觀感,廿一覺得比昨天晚上溫暖許多舒服許多,他特意挑了廊下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跪着,什麼事情都不用做,輕輕鬆鬆只是候等主人,難得好的休息時間。
可惜好時光都是短暫的,不一會兒一隻穿着花花綠綠狗衣的大黑狗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溜達到廿一面前。
大黑狗的脖子上拴着一條細細的鏈子,像是主人家餵養的寵物,不過長的高大肥胖,樣子兇猛如獵犬。狗兒低頭在廿一身邊嗅了嗅,突然“汪汪”叫了幾聲。
廿一心想,難道是他佔了這狗兒的地盤麼?他跪挪了幾步,那狗兒卻不放過他,擡腿張嘴向他撲了過來。
如果那狗兒的目標不是廿一新得的棉褲,廿一或許不會躲閃,可是他真的不願這樣溫暖舒適的衣物被咬壞。於是他裝作驚慌的樣子就地一滾,不偏不倚順手抓住了狗兒拖在地上的鏈子,牽制了它的動作。
那狗兒一撲落空脖子上的鏈子還被人抓住,惱羞成怒,再次撲過來。
“小黑,住嘴!”一個小廝衝了過來,緊張地喊了一句。
那狗兒嗚嗚叫着,很不情願,卻還是停住,沒有再咬人。
廿一趕緊丟開手上的鏈子,向邊上又挪了幾步,與狗兒保持好安全距離,畢恭畢敬跪倒行禮。
那小廝看到是個陌生的奴隸被狗兒襲擊,而且好像沒出事,終於鬆了一口氣。先是將狗兒的鏈子牽好在手裡,又趾高氣昂數落廿一道:“你是王府來的那個賤奴吧?知道麼,這可是大少爺最喜歡的狗兒,幸好剛纔你乖巧,要不然若是將狗兒傷了,你擔待不起的。”
廿一唯唯諾諾應了一聲。其實他也從沒想過要將狗兒傷到,很小的時候他就明白主子們養的寵物比他金貴許多,他剛纔的打算是實在躲不開大不了伸手讓那狗兒咬住,就不會弄壞了衣服。
那小廝心思機靈,上下打量看廿一很乖巧聽話的樣子,又問了問正房門外侍候的人,得知家主、夫人和平南王的千金聊得正興起,估計一時半刻出不來。他眼珠一轉說道:“奴隸,你跟我走一趟,就隔壁院子大少爺那裡。別怕,是好事,陪着幾位小主人玩一會兒,哄得他們高興了還有賞。”
門外也有王府的隨從,是個知趣的,不想薄了寧家人的面子,就答應讓那小廝先將廿一帶去。
廿一沒有權利選擇什麼,跟着那小廝爬去了隔壁院子。
那小廝怕廿一臉腫着嚇到幾位小主人,就將廿一頭髮散開了蓋着臉讓他低着頭。
廿一沒有機會打量這個院子的情況,只是憑着內功能聽出來院內有三個孩童,另外還有些僕從們陪着。
一個稚嫩的童音問道:“小九,我讓你將小黑訓練成聽話的小馬,怎麼樣了?我今天要騎馬兒給妹妹們看,你可不能再讓我丟面子了。”
那個叫小九的小廝知道手裡牽的黑狗倔脾氣,費了好多心思都無法聽話的讓人騎,今天就是逼得緊了它才掙脫了鏈子跑開。本以爲無法交差,還好讓他發現了廿一這個乖巧的奴隸,不如哄着大少爺將這奴隸當馬兒騎着玩一會兒先應付了,改日再想別的辦法。於是他恭敬答道:“大少爺,奴才覺得小黑太瘦小,充當您的坐騎恐怕不夠威風。奴才忽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大少爺寧從文今年才六歲,不過是家主正室所生嫡長子,從小倍受重視,嬌生慣養飲食充足,比一般六歲的孩子健壯許多。那狗兒就算長的高大,可是放到寧從文身邊,的確是顯得稍微有些矮小不般配。
寧從文還是懵懂孩童,隱約覺得小九說的有道理,玩心大起好奇道:“那你說讓本少爺騎什麼?”
寧從文的兩個妹妹,年紀小的才四歲,讓個丫鬟抱着吃着手指頭好像根本不懂哥哥在顯擺什麼。另一個五六歲,比寧從文稍小一些,二房妾生的,從小是大少爺陪玩的小跟屁蟲毫無主見。只要哥哥說好,她就拍手贊同。
小九湊過去一臉諂媚將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通,哄得寧從文忘了騎狗的事,興致勃勃爬上了廿一的背。
男孩子愛鬧,其實以前寧從文也讓服侍的丫鬟小廝們當做馬兒騎,不過大冬天被人騎着在院子裡爬終歸是吃力又未必討好的事情,丫鬟小廝們個個不傻,你推脫我推脫敷衍了事,每次都不能讓寧從文盡興。
這次小九找了個閒呆着正好沒事做的奴隸讓大少爺騎着玩,一衆服侍的人裡總算再沒有人抱怨。
有人折了一根細細的樹枝遞給大少爺充作馬鞭,寧從文揪住廿一的頭髮,騎在他身上,胖胖的小屁股來回挪了挪找好了舒服的位置,坐穩雙腿一夾,揮鞭子更是得意地吆喝道:“駕!駕!”心想這奴隸長得高大,果然是比那狗兒騎着爽快多了。
幾個小廝起鬨道:“奴隸,爬快一些!再快一些!沒聽見大少爺的口令麼?”
那位小小姐似乎看到有趣,口齒不清地喊着:“哥哥,我也想騎馬兒。”
寧從文正玩的興起怎肯將“坐騎”讓給旁人,就是不依,騎着廿一在院子裡兜圈子顯擺。
廿一過去也經常被當做馬兒騎,像寧家大少爺小小姐這樣的孩童坐在背上還好,畢竟年歲小身量輕,一個面口袋的重量而已,很容易應對,幾乎不用過腦子。可是腦子閒着,就容易想事情。
然後廿一想到如果寧家家主真是他的父親,那麼他背上這位大少爺和那邊兩位小小姐就該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妹妹了?
他不禁感慨,那個惡徒曾經做下那樣傷天害理的事,爲何還有這麼好的命,妻妾俱全有兒有女呢?是上天就這樣不公,還是其中另有隱情?
寧從文鬧騰了一陣,額頭冒了汗珠,想要摘掉頭上戴的厚皮帽子,僕人們怕他受寒着涼,左勸右勸,還是小九機靈想到了更新奇的遊戲,將大少爺與兩位小姐哄回了房間。
廿一是低賤奴隸,自然是沒資格進入主子們的房間侍候,就被賞了一塊點心打發回了剛纔來的地方。
廿一併不客氣,當即就將點心吃下了肚,不敢怠慢,迅速爬回來的地方。
幸好二小姐還沒有出來。
廿一繼續跪着曬太陽,心神卻比剛纔恍惚。並非因爲被自己的親弟弟當馬兒騎,當牲畜使喚戲弄心中有多麼不好受,也不是爬來爬去一通折騰傷口撕裂身上疼痛難忍。在王府的時候大公子也將他當做牲畜對待,也曾在年幼無知的時候騎着他玩耍,久而久之他只能學會習慣忍受這樣荒謬的事,至於傷痛從來都是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無非是長痛短痛的區別。
他現在應該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疲倦,也許因爲那毒藥,使得身體裡某些地方更加難受。可能人快死了的時候,都是這樣吧?
二小姐終於從房內走了出來,寧家家主親自送到院子門口。
廿一一直是垂着頭跪爬跟着,不曾擡頭四顧,只看到了寧家家主那雙考究的皮靴和華美的衣衫下襬。
寧家家主自然不會去過問像廿一這樣賤如牲畜的奴隸,看都不看,只當他是貓兒狗兒並不理會。
已經到了午飯的時辰,家主的兩個妾並丫鬟婆子簇擁着大少爺和兩位小姐一起來了主院,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飯。
廿一爬出門檻,扶着牆站起身,藉機向院子裡張望。
寧家家主彎腰拉着愛子寧從文的手,臉上滿是和藹慈祥的笑容。兩位小小姐也笑得天真爛漫,圍着她們的父親母親嘰嘰喳喳說話,真是和和美美一家人。
僕人們從小廚房裡端出飯菜,去廳上佈置飯桌,香氣四溢。
廿一的胃又開始絞痛,心也隨之抽了幾下。他想要扭頭不再看院子裡,身體卻不聽話,腳下也好似生了根,戳在那裡就是不動。
那個人,是他的父親。他是那個人的兒子。這是不爭的事實,他不想要,也已經無法改變的命運。
沒有恨是不可能的,他又偏偏無法真就像腦海中設想了許久的那樣,不考慮後果衝上前,殺了那個人,爲母親報仇。不僅僅因爲李先生說其中另有隱情,還因爲他害怕他不敢他存着希望。能對現在的兒子這樣好的父親,爲什麼當年會做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爲什麼十六年來對他不聞不問?他需要一個合理的答案,否則他就算殺了那個人也還是覺得有太多的不甘。
有僕從見廿一併未跟上,還站在院子門口發呆,就粗暴推搡冷冷呵斥道:“賤奴,你犯傻了,還不快走?皮癢癢想捱打了不成?”
廿一完全是下意識的應對着旁人的推搡,慢慢鎮靜下來,將視線調整到二小姐柔美的背影上,再默默調息運氣強壓下傷痛不適,終於是邁步跟着一衆僕從越走越遠。
然而剛纔看到的場景已經深深烙印在廿一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他能忍住暫時不去恨,不去做僭越了奴隸本分的事情,可他忍不住會幻想。如果在死之前,那個人能像對寧家大少爺那樣,也肯對他和藹慈祥的笑一笑說幾句噓寒問暖的話,他會不會就可以忘記所有的痛,放下恨,安心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