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爺,走,我們去洗洗睡了。”胡伯牽了漢威的手,推了漢威回屋,漢威卻屹然立在樓道不動。
“回房去!”大哥呵斥,少有的氣急敗壞。
淚水忽然間在漢威眼眶洶涌,大踏步的幾步走回房間,跺得樓板山響,咣噹一聲反摔上房門,將惶然尾隨的娟兒關在了門外。
漢威撲上牀,抱了先大嫂嫺如給他縫製的那個大紅色虎頭枕嗚嗚的哭了起來。
胡伯進來勸,漢威不理;娟兒拉來了小亮兒坐在牀邊推推他,漢威喝了聲:“出去!”
漢威不相信大姐說的是假話,他一直覺得自己的身世堪疑。每次當他問起自己那早逝的生母,大哥都會顏色大變。大哥嚴禁他問及生母的事,只是囑咐他牢牢記住他是楊家的兒子就是了。難道生母真是禽獸,曾經想親手淹死他?難道有什麼隱情?難怪他從小在大嫂懷裡長大,嫺如嫂子對他這個小叔叔如兒子一般的精心養大。
漢威抽噎不停,漸漸的發現身邊的那些規勸聲漸漸散去。
一陣熟悉的風颳過身邊,是大哥靜靜的坐在了他牀邊。大哥沒有說話,輕輕的掀開他的衣衫,拉下他的一截褲子,摸了摸那幾處剛處理過的刺傷輕聲說:“好些了。”
又拍拍漢威說:“不就是大姐那刀子嘴數落你幾句嗎?大哥和七叔小時候誰沒被她欺負過,大姐就那個脾氣。”
漢威拉過鵝絨枕頭埋了頭賭氣的嗚咽,漢辰這才又推推他說:“當年你小時候就是混淘,還得了癆病。你娘病危時怕你遲早也是活不長,就想帶了你同她一起到地下去,是大哥勸了她別絕望。你看,後來爹爹找來了名醫,不是治好了你的癆病,養得你活蹦亂跳的天天變了花招氣大哥。”
漢威忍住悲聲,淚眼朦朧的側頭看大哥,似乎在確認大哥話語的真假。
大哥肯定的笑了點點頭,又板了臉說:“今天這頓打暫且記下,等你傷好了再補上。”
“大哥~”漢威委屈的叫了聲,大哥轉身離去。
偌大的楊府,只大哥一人是他世界上唯一的血親,是他世上唯一的倚靠。
漢威睡醒一覺,一切都如一場噩夢般散去。吃早飯時,漢威又恢復了調皮,沒大哥在場,他可以同娟兒肆意的嬉鬧,逗得亮兒笑得噴飯。
儲姐夫又去揚州忙一樁絲綢生意,大姐帶了娟兒更是心安理得的住在了楊家,加上小盟哥和露露姐的歸來,楊家如過節一樣熱鬧。
週五晚上,鬍子卿大哥行色匆匆趕來。同大哥進了書房不知道談論些什麼,神神秘秘的,又將小盟哥喚了進去。
漢威想,或許是子卿哥也聽說了馮府酒會的事,來趁早接小盟哥去東北航空大隊報到吧?
待衆人出來時,漢威才聽說子卿哥要同大哥和小盟哥共去赴西京何總理的家宴。漢威只無意的聽子卿哥肆無忌憚的說了句:“Eddie你不用怕,若是他們逼迫你,胡大哥就藏你去東北,看誰敢奈何!”
子卿哥的話語不減年輕人的輕狂,似乎天下事沒有能阻擋他的。
週六一早,大哥帶了小盟哥去隨子卿哥去西京。漢威就如出了籠的金絲雀,盡情的同娟兒嬉鬧,商量着下工後,晚上吃些什麼。難得大哥不在家,俗話說“老貓不在家,耗子上牆笆”,羅嫂說,這就說的是漢威。
晚上,娟兒提議不在家吃飯,趁了舅舅不在家,沒了宵禁的限制,帶了小亮兒一起出去吃香辣火鍋。
娟兒如今還是饞嘴的習慣不改。
漢威奚落她說:“難怪你的名字叫‘儲嬋娟’,果然是‘饞娟’饞嘴娟兒!”
又是一陣打鬧後,漢威同娟兒作出妥協,娟兒掏錢請客,娟兒負責時候同大哥解釋,於是衆人繼續去吃火鍋。漢威想,難不成是罌粟殼有這麼大威力,反正他是忽然愛上了香辣火鍋。
火鍋店內很嘈雜,雅間竟然都被佔滿,只剩下樓下散席一張桌子,漢威也只好將就。
簡單的店面房瀰漫着騰騰熱氣,香菸繚繞,黃銅大鍋裡沸騰着滾滾紅油。嗆得人直打噴嚏,眼淚鼻涕橫流,卻又還貪婪地深吸幾口那濃郁的麻辣香氣。
漢威點了兩盤魚片、蘑菇,娟兒一口氣點了腰片、鴨腸、牛肉丸、毛肚、雞片、黃喉,還是亮兒點了一盤清口的豌豆尖,纔算有了些蔬菜。店夥計一邊伺候他們下菜,一邊用帶了四川味的國語解釋“鴨腸打卷,毛肚起泡”的四川民間經驗之談。又贈了幾碟灑了蒜蓉和芝麻的香油油碟,解釋說香油可以減辣、潤腸、敗火……
左邊三位白色麻短衫紮了綁腿的人說笑聲很大,一看就是拉黃包車的裝束,他們在講述的趣事很快吸引了漢威的注意力。說得是北平一戶八旗子弟敗家,抽大煙抽得傾家蕩產,結果只有被迫把祖上的一座宅子賣給了東北軍一位旅長。不想那旅長接了宅子後,竟然在地磚下掘出來三大箱子金銀珠寶,原來是那家旗人祖上留下的。
漢威聽得有趣,又聽那幾個人說,很多過去的老宅下面,都不免壓了些鎮宅的寶貝金銀,代代相傳或是長輩驟死,那秘密就沒傳下來。
漢威隱約的記得,一次他小時候拍洋畫,那紙片掉進了老宅偏房觀音娘娘供案下地磚間的一道大縫隙中,他曾好奇的趴在那縫隙往下看,但什麼都沒看見。當時小黑子騙哄他說,這是蜈蚣的家,蜈蚣專門躲在裡面咬不聽話的小孩子。現在想想,楊家也是世代官宦鎮守龍城,怕不是這百年老宅裡也會藏了什麼金銀財寶之類的秘密吧?
不過所有這些想法都不過是靈機一現,霎時又被身後一桌的高談闊論吸引了注意力。
身邊吃得面紅耳赤的人們隨意議論着時局,一位肥臉的漢子大罵說:“楊司令年少沒見識,年輕人好臉面。明明洋人送上門的錢,肚子都吃不飽要打腫臉充胖子不肯收,眼睜睜看了這麼多人餓死。修條鐵路就讓人家修嗎!花鬼子的錢,幹成自己的路,還給那麼多難民找了活兒養家餬口,多好呀。”
“那不是給日本人修路嗎。”另一個聲音反駁。
“日本人怎麼了!那麼一個巴掌大的小國家,都沒我們一個龍城省大,怕他個鳥!我看楊漢辰那娃娃是被洋人嚇破膽了!”
“幾位,幾位,勿談國事,勿談國事!”店夥計幫去勸阻。
漢威怒不可遏,娟兒卻一拍桌子起身,嚇得漢威一把拉下她坐下說:“你和二傻子生什麼氣?”
嘈雜的氛圍中,身後那些人似乎根本沒有發覺他們的信口閒談惹惱了娟兒,仍是喋喋不休的滔滔長談:“楊家那麼有錢,還讓我們小百姓捐錢救濟災民,那儲家、倪家都是楊家的親戚,那還不都是大富大貴,讓他們去捐呀。別的不說,不就幾萬逃難到龍城的難民嗎,一天三頓飯還管不起呀?請不起大魚大肉,一天三個饅頭還是拔根汗毛的事吧!”
一陣陣哈哈的大笑,嗓門大的大胖子說:“小二,再加一牒鵝腸,一份毛肚,三碟牛肉!”
另外一個說:“二哥,二哥,別要了,再點吃不下剩了。”
胖子豪爽的說:“剩下就剩下唄,二哥今天請客,二哥高興。”
這時一老一小的破衣襤褸的乞丐爬到了他們腳下,同兩隻野狗一起撿拾地上的骨頭和食物,胖子大叫一聲:“滾開!壞了爺的胃口!”
漢威心裡頓時火氣騰昇,順手遞了一個芝麻燒餅給那髒兮兮大眼睛可憐巴巴的啼哭的孩子。
大胖子說:“你們真是,巴巴的撿這點剩,還不和那些難民去省廳找楊司令請願,求楊司令給你們尋條活路。切,不開眼的東西!”
娟兒和漢威都憤怒了,娟兒抄起一個碟子砸向大胖子的頭,但沒有準性,那盤子咚的一聲砸進了滾燙的火鍋,油湯濺了幾個人一身一臉,一陣鬼哭狼嚎聲。
週日清晨,胡伯帶了丈量宅院的人去看老宅,漢威忽然有了悵然若失的感覺。爹爹生前總愛數落漢威說,手中的東西漢威從不知道珍惜,偏要被人拿走時,漢威就哭天抹淚的不答應。怕這閒置了多年,一年到頭不來幾次的老宅也將不屬於他了。
穿過綠竹小築,漢威尋找着生母當年的蹤跡,又坐在爹爹的暖閣裡發呆。
那張塌上,漢威曾經依偎在爹爹身邊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那時的風是那麼輕,爹爹的大手是那麼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