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新社在龍城租了金蟾大舞臺後面的一處宅院落腳。
漢威進到院裡,因爲是下午,寬敞的宅院裡,靜謐的連鳥雀聲都沒有。
“你找誰?”一個梳着長辮子,齊齊劉海的紅布衫女孩子上下打量漢威。
“小菊,來客人了嗎?”堂屋的門一開,魏雲寒一身長衫來到廊下。
“二師哥,有客人找你。”叫小菊的紅衫女孩子嗓音清脆。
漢威忙拱手說:“魏老闆,是漢威來拜望。”
“呦,楊少爺,稀客,裡面請。”魏雲寒將漢威讓進堂屋。
屋裡大梁上垂下一個繩子套,小豔生正一腳高擡在那高懸的繩子套內,金雞獨立的抱住那條高懸過頭的繃直的腿一頭大汗練功。
魏雲寒走到豔生身邊,將豔生靠在他懷裡,解下套着豔生腳脖子的繩套說:“下來吧,出去練踢腿,悠起來,快!”
魏雲寒放開豔生,手中的小竹棍輕輕在豔生大腿上抽了一下。
豔生應了聲向漢威抱抱拳算是見禮,踢着腿出屋。
“魏老闆,漢威特地來給豔生小老闆賠罪的。昨夜都是漢威口無遮攔,胡亂講起紋身,嚇得豔生暈倒。回家後,家兄狠狠訓斥了漢威,讓漢威來給豔生陪不是。”
魏雲寒面帶微笑,顯然覺得漢威有些小題大做:“怎麼能怨你,楊少爺並不知情。楊司令也太客套了。”
漢威眼中靈光一閃說:“家兄讓漢威來向豔生兄弟賠禮,漢威本想給豔生買些禮物,可又怕反而顯得生疏了。所以,漢威想請豔生到寒舍玩一天,自當向豔生道歉。”
魏雲寒還不及開口拒絕,漢威忙說:“小魏老闆總不想漢威爲此事再受家兄責備,家兄一再埋怨漢威平日待人接物太過驕縱肆意。若是豔生到楊府去玩一天,一來讓漢威有個補贖機會,心裡好過些,二來也好對家兄交代。”
“楊司令是這個意思?”魏雲寒問。
漢威誠懇的點頭稱是,心想魏雲寒不會誤認爲我是那種浪蕩子對豔生別有企圖吧。
魏雲寒不置可否,叫來豔生,對他簡單說了漢威的來意。
豔生挑眼看着漢威,平淡的說:“豔生並沒有埋怨楊少爺,楊少爺也不必介意。豔生自己身子不爭氣,怪不得旁人。德新社後天就要啓程回北平了。”
豔生後半句話嚥了進去,那意思是說,就算你得罪我一個伶人又有什麼關係?
“那豈不是讓漢威抱憾終生了?”漢威無賴的扮個笑臉說。
魏雲寒也被逗笑,吩咐豔生:“豔生,楊司令門風緊肅,約束子弟十分嚴格,漢威是真心同你賠禮,盛情難卻,你隨漢威出去耍耍吧,也不枉他一片心。”
這分明也有魏雲寒睜一眼閉一眼故意放縱豔生的成分在,或許也是在給他這個楊家小爺留點面子。
但漢威也奇怪自己的膽大妄爲,可對案件的好奇迫使他不惜一切代價的披荊斬棘向前猛衝。
到了楊家,豔生很拘謹,並沒有東張西望,大驚小怪,反是目不斜視的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漢威逗他說:“怎麼今天不說不笑了,那天吃夜宵,不還是說得好好的。”
晚飯時,薛媽特意做了一桌漢威平日喜歡吃的食物,還誇讚豔生的戲唱得好。
“我大哥不在家,所有才能打牙祭,平日我哥若在家,我越不愛吃什麼,他就偏把什麼往我碗裡塞。”漢威忿忿的說。一邊湊到桌前,如小狗一般,鼻子湊到每道菜前聞了聞說:“味道聞起來都誘人。”
“小爺,不能這個樣子,讓人見了笑話。”
豔生很安靜,吃得很少,漢威問來問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偏好什麼食物,就故作糊塗的說:“啊,原來你也挑食,我還說就我挑食呢。看來這一桌的菜都不合你口味。”
豔生望着漢威,白淨的臉上露着平和的笑說:“只要能填飽肚子,什麼食物都一樣。”
“你請我來楊家玩耍,真的是因爲昨晚嚇到我,覺得過意不去?”豔生終於問,顯然不信。
漢威得意的一笑:“也不全是,不過昨天我講……抱歉,我大哥昨天罵我了。我只是還想聽你接着講那個雪地裡追獾子的故事,那天才講到一半,我這些天一直在尋思,那隻獾子可是自己就掉到雪洞裡了?”
聽漢威還念念不忘那夜在黃龍河邊竹樓,他隨口講的長白山深山裡隨爹爹去打獵的故事,豔生想,大戶人家少爺就是任性,費盡心思找他來,不過就是聽那有點懸念的故事。
長白山,松花江,東北的山山水水。
漢威聚精會神的聽着豔生繪聲繪色的講述,被那無拘無束的遊獵生活吸引。聽豔生講如何打麋鹿,如何下陷阱抓野豬,漢威聽得汗毛都立起來。二人從飯桌上講到臥室,又從臥室的沙發上講到牀上。
漢威幾乎都忘卻了他騙小豔生來楊府的目的是爲了打探他和二梅子之死的秘密。
洗漱過後的豔生頭髮微幹抿在腦後,顯得十分文靜乖巧,他穿了一件白色麻布對褡,一條到覆到膝蓋的寬大睡褲,同漢威並排坐在牀頭,滔滔不絕的講着那野豬掉到白雪覆蓋的陷阱,如何被獵人布好的倒立竹刺扎得動彈不得。壁燈光線昏黃,漢威聽得瞪大眼睛,似乎身臨其境般緊張。
忽然門外“咣噹”一聲響,漢威嚇得“啊!”的一聲從牀上跳下來。
門慢慢開了條縫,小黑子探進個頭悻悻說:“小爺,本來給你們端來盤點心,黑子一不留心沒端穩,全掉在地上糟蹋了。黑子去廚房再拿些來。”
“嚇死人了!”漢威拍着胸口喘息,“剛講到熊瞎子掉進竹刀陣,你就嚇我。”
“睡覺吧。”漢威邊說邊脫身上那件鵝黃色的絲綢睡衣。
“你做什麼?”,豔生驚叫一聲閃到牀的一角,反把漢威驚得停住手,詫異的望着他問:“怎麼了?”
豔生緋紅着臉,窘迫的說:“你……你脫衣服做什麼?”
看着赤條條如一條魚一樣倏然鑽進被子裡的漢威,豔生滿眼的驚異緊張。
“切,你又不是女人,大驚小怪,不脫衣服怎麼睡覺?”漢威無辜的說:“怎麼了?我身上又沒長瘡。”
看着豔生仍是那驚魂未定的目光緊張的看着他,漢威解釋說:“小爺我從小睡覺不穿衣服,穿了睡,夜裡要踢被子,會着涼。”
看着漢威認真的解釋,豔生半信半疑的躺回枕頭上,背對漢威,有意將身子向牀的另一邊靠靠,側過臉去睡。
漢威搖醒他說:“你這衣服是麻布的,不嫌貼在身上扎身子嗎?等我給你拿件新的絲綢睡衣,你換上睡,貼身舒服。”
漢威從被子裡鑽出身,低頭拉開牀邊的五屜廚,撿出一件包裝未拆的淡藍色睡衣說:“就這件吧,我姐姐託人從英國帶來的。”
豔生的目光卻停留在趴在牀頭取睡衣的漢威那後背到大腿深淺交錯的傷痕上,這傷痕太過明顯,令豔生簡直驚愕,情不自禁伸手去觸摸。
“唉,別碰我。”漢威如觸電一般慌得一把扯了被子裹了身子,緊張的說:“別嚇我,男人碰我,我渾身毛都立起來了。”
兩個小兄弟相視而笑,無拘無束的哈哈在牀上逗笑起來。
“有錢人家少爺不好當,老天總是公平的。比如說我,我哥從來就有愛好用鞭子在我身上‘作畫’。我兩歲娘就去世了,娘長什麼樣子我都記不得;之後就是大嫂帶我在身邊養大,我十二歲那年爹也過世了,緊接着大嫂也撒手西去,就剩了大哥一個親人,無論如何我也要受着。”
看着漢威一臉無奈,豔生的眼眸透出哀婉的神情,邊背對漢威去換睡衣,邊說:“我爹孃本對我很好的,後來家裡欠下錢,就日子窘迫了,只能把我送去學戲。先前的師父很兇……”,豔生背上那鮮豔的紋身躍然到漢威眼前。
那是零散的幾叢桃花,分灑在肩胛骨周圍,斷斷續續沒有連成一片,一看就是尚未完工之作。但就這眼前的紋身刺在豔生白淨光滑的脊背上,已經令漢威觸目驚心。
豔生忽然恍悟,披上睡衣猛的回頭,見漢威的目光呆滯的望着他。
“疼嗎?”不等豔生開口,漢威搶了問,澄澈的星眸含淚。
驚惱的豔生面容凝滯,緩緩的搖搖頭。
豔生不再說話,藏在淡藍色絲綢睡衣裡的身軀顯得若不勝衣般清瘦,兀自將自己換下的小衣疊得整齊放在腳下,拉了被子輕輕躺下。
“知道我爲什麼注意到你嗎?”漢威用手指捅捅豔生的後背,豔生沒有搭理他,似是在靜聽。
漢威詭笑了說:“德新社來龍城第一天的打炮戲,你反串《紅梅閣》裡的李慧娘,扮相俊,唱得也好。”
頓了頓,見豔生還是沒有反應,漢威接着說:“扮相好、嗓子好的演員小爺我從小到大見得多了,只是豔生你這齣戲唱得真出彩……”
漢威似是沉浸在往事的回味中,只是頭枕雙手,又對豔生感慨說:“漢威當時真是佩服,梨園行中還有如此有骨氣的男兒。敢煽那‘佟大有,佟無賴’大嘴巴,生把出《紅梅閣》唱成《裝瘋》了。”
豔生緩緩的轉過身,那拒人千里的目光望了漢威一眼問:“小爺這是誇豔生,還是在挖苦豔生?”
漢威認真的說:“我當然是讚口不絕,不然那天你打了佟大有旅長哪裡就這麼容易脫身了?就是佟大有三分醉意酒後無德,可畢竟也是堂堂的旅長,被你當衆抽個耳貼,他就這麼忍氣吞聲了?”
豔生愣愣的望着漢威,似是在回憶那天發生事情的經過。
漢威則凝視豔生俊美的面頰得意的笑。
那是德新社在龍城第一天的打炮戲,通常會有票友熱情的要求去客串個戲中角色,湊個熱鬧。
佟旅長執意要去客串《紅梅閣》中的賈似道,色迷迷的眼睛始終圍了豔生扮演的李慧娘轉,還尋個機會串改了戲文,癡癡的喊着“美人~~”伸手摟了豔生去摸豔生的臉。豔生不假思索,反手就抽了佟旅長演的這個大奸賊一記響亮的嘴巴,全場立刻譁然。
“這個小豔生好有個性。”漢威記得他當時就贊出口來。
也就是幾秒中的呆滯,扮演賈似道的佟旅長都不知所措,豔生卻機智的改了唱詞,不慌不忙的漫舞水袖,指了佟旅長罵了幾聲:“奸賊……奸賊!冤死的慧娘找你索命來了。”
觀衆還當是演員入戲改了戲文,也就將錯就錯的看下去。
豔生猜測問:“是你求楊司令救了我?二師兄說,是楊司令發了話,佟旅長才強嚥下這口氣,謊稱是喝醉了酒,記不得唱了些什麼。”
“只是佩服你的勇氣。”漢威說。
豔生翻身仰躺,喃喃說:“在你們看來是血性,在我們梨園行裡,這種‘翻場’是最要不得的。事後師兄狠狠的教訓我,說是既然是上了一個臺子演戲,就要對得起觀衆,就是搭檔中有誰唱出錯,也不能在臺子上就‘翻場’鬧起來。好在我還算機靈把戲給救了起來,不然怕師兄的板子我就熬不過了。”
漢威思忖着豔生這話中的道理,想想這話雖然有些道理,但又似乎有些狗屁不通,若是豔生不抽那混蛋一個耳光,豈不就在臺上忍那混蛋欺辱了?
再去同豔生講話時,豔生卻睡熟了,發出勻促的呼吸聲,面容恬靜。漢威不由後悔,本想套的話卻都沒能套出來。
清晨,漢威翻身起來,發現身邊空空的,豔生已經不在牀上,睡衣齊齊整整的疊好放在牀頭。
“這小子,一早就不辭而別了?”漢威心裡悵憾,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光線黑暗的臥室角落裡傳來豔生的聲音:“你醒啦?”
漢威定睛分辯,牆角里,豔生挺直腰桿貼了牆根坐着,雙腿一字橫劈叉,分貼在牆根。漢威看得瞠目結舌,這常人劈叉分到九十度就了不得,豔生卻是一百八十度的橫劈,好厲害。
“你這是做什麼,不疼嗎?”漢威關切的問。
“練功。”豔生自然的回答。
“你師哥又不在眼前,好不容易可以輕鬆一天,你還這麼愚鈍。”
豔生笑了說:“偷懶能騙過別人的眼,騙過自己,卻騙不過觀衆的眼。我們這行,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臺下稍一懈怠,臺上就要出亂子。當了黑壓壓滿場觀衆被倒彩喝下去,讓觀衆向臺上扔果皮、臭鞋子砸上來,不如平日留個小心,也不用丟那個臉。”
漢威聽得無語。
昨晚,他如何也沒狠下心打聽小豔生紋身那段不忍回顧的往事,但他相信,小豔生如今對他已經沒了芥蒂,如一對好朋友般平常的說笑。漢威暗想,這麼個文質斌斌又有骨氣的少年,如何就同二梅子那妓女有瓜葛,還牽扯進間諜的案子裡來。小豔生會是間諜嗎?那他會是爲哪方面做事,西京、日本、赤匪,還是另有隱情?轉念一想,就這兩日,我一定尋個好的時機把你的話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