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官貴人找幾個戲子陪酒吃宵夜在如今也算是種時尚。雖然漢威知道大哥不是那種流於淺薄的人,但大哥似乎對魏雲寒有種一種特殊的感情。
德新社來龍城的前三天打“打炮戲”,大哥漢辰百忙之中場場不落的去捧場,這在漢威記憶裡似乎是史無前例的。龍城省主席親自去捧場,真是給足了德新社的面子,引得龍城權貴達官也趨之若鶩的奔來看戲。但魏雲寒似乎並沒有因此對大哥卑躬屈膝的獻媚邀好,只是偶然在臺幕旁“把場”時,目光會投向臺上包廂中的大哥,微微躬身答禮。
大哥今天也是頭一次去後臺看望小魏老闆,多是因爲毛興邦叫囂着去送花籃的緣故。
漢威還記得那天隨大哥看過德新社那場《紅梅閣》後,大哥請了魏雲寒和小豔生去黃龍河邊一個安靜的茶樓吃茶。漢威和豔生都是充當小弟在一旁恭敬的聆聽不敢多話,而大哥和魏雲寒談論的都是書畫詞曲。大哥爲魏雲寒指出《三岔口》中六合刀的一處路數的破綻,沒有刀,權拿了摺扇當刀爲魏雲寒比劃解釋;魏雲寒則爲大哥講着近來新得的古琴曲,談笑風生,十分愜意。席上是煮豆、芽菜、溫酒。沒有山珍海味,飯店、俱樂部的富麗堂皇,有的只是小竹樓外一江清風,半籠殘月,卻顯得悠然自在。
如今,比起大哥,毛興邦可是派頭十足,強邀了小魏老闆去吃夜宵還不算,硬拉來豔生一道去。
漢威看到豔生那不情願的目光探尋的望着師兄魏雲寒,就算那幾板子打得不重,打在大腿上勉強能坐立,可是那份尷尬怎麼面對?但豔生畢竟還是勉爲其難的隨大家來到了星美俱樂部六樓的餐廳。
落座後,漢威善解人意的偷偷向侍者討來一個鬆軟的椅子墊,讓侍者有意放到豔生的椅子上,向豔生一笑。
去盥洗室洗手時,豔生看了漢威靦腆的笑笑。
漢威逗他說:“我是久病成醫,你這兩板子算什麼,我大哥打我就跟打賊拍老鼠一樣兇狠。”
一句話豔生也不再拘謹,同漢威一道說着話回去落座。漢威幾句閒聊,就知道豔生他們的師父老魏老闆寒腿症又發了,在天津養病,這回是豔生的二師兄雲寒帶了他們德新社的兄弟姐妹來跑龍城。
毛興邦得意的搖開一柄泥金扇面的摺扇,炫耀般給魏雲寒看。
“怎麼樣,三爺想得的東西,一定會搞到手。”
魏雲寒接過扇子輕輕展開,翻過面兩面看看,嗔怪說:“三爺取笑了,雲寒不過是一伶人,怎敢同龍城少主的字同提並論?若知你竟是想盡辦法把楊少帥的字題上去,雲寒如何也不會在這泥金扇面上畫這幅梅花。”
漢辰就釋懷的一笑說:“字畫無分貴賤,當年徐文長落魄青藤書屋,那字畫可是傳世不朽的。毛三哥討你小魏一幅畫,竟是費了周折了。”
“討明瀚你的字和他小魏的畫都不費周折,就是要小魏在你題了字的扇面上作畫,他這迂腐的腦袋是斷然不肯。”毛興邦酸酸的說,“小魏,要說你不夠意思。人到了西京都不來找我。”
魏雲寒說:“得罪得罪,三爺是聽鬍子卿司令說的吧?雲寒有幸在北平見到胡司令,正巧他要開飛機去西京開會,聽說我帶戲班要去龍城,就用飛機捎上了我們。胡司令說,帶一個也是飛這一次,十個也一樣。”
漢威品着杯中的摩卡咖啡,聽魏雲寒講述戲班裡兄弟們頭一遭坐上‘鐵鳥’上天的開心;外面兵荒馬亂在西京買不到火車票的焦慮,和鬍子卿司令如何批條子讓德新社擠了兵車來龍城。
漢威見小豔生終於露出開心的笑意,一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還真俊秀。甚至漢威都在不懷好意的想,這麼秀氣個孩子,該去學旦角兒呀,怎麼學武生呢?
就聽毛興邦大聲說:“要是我就去啐小胡,太小氣了,既然飛去西京也是飛,飛到龍城不過費點油錢,都不肯把你們直接送來龍城嗎?”
“可是冤枉胡司令了,他是提出送雲寒來龍城,是雲寒謝絕了。這本已經勞作了胡司令,怎好耽誤他的正事。”
聽了魏雲寒的解釋,毛興邦笑罵:“正事,你是沒見小胡,三教九流……”
漢威聽得心頭一震,心想毛興邦說話怎麼這麼口無遮攔。世俗的眼光看不起唱戲的,認爲戲子是“下九流”,同娼妓、賊、衙差、巫婆一樣的下賤。但就算毛興邦心裡真這麼想,當了人也不能如此亂說,何況漢威相信毛三並無此惡意。
這“三教九流”四個字一出口,漢辰在桌下踢了毛興邦一腳,毛興邦忙改口說:“總之他小胡駕着飛機飛來飛去,什麼人都捎帶。唉,就連他的情敵他都捎帶着。小胡前些時候和一位詩人同追一位留洋回國的女教員,竟然和那詩人情敵混個爛熟,次次往返於西京北平間都捎帶了那詩人回家探親。就是那個寫什麼‘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那個。”
“是說餘至柔嗎?”漢威聽了大哥的回答,忍不住要驚叫出來,沒想到不解風情的大哥也竟然知道了餘至柔的詩,怕是玉凝嫂嫂平日教化的好。
“小胡還這麼駕了飛機漫天亂飛呢?”漢辰又問。
毛興邦挑了眉頭反脣相譏:“你問我嗎?你們兩個從來都穿一條褲腿嫌肥,這個誰人不知,連‘老頭子’都知道你們兩個是舊相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小胡的行蹤呀。”
漢威聽了這話心裡也是一震,西京何總理難道都知道大哥和全國海陸空軍副總司令鬍子卿大哥關係非比尋常的親近。
漢辰自嘲的笑笑說:“那可太擡舉漢辰了,胡副司令長官是來無影,去無蹤,漢辰怕很久都沒見到他了。”
說到這裡,漢辰忽然問魏雲寒:“上次在天津見到你,你似乎提到過,有人花錢要買你的畫去紋身在背上。”
魏雲寒忽然搖手喪氣的說:“可別提紋身了,想到這幾天《龍城日報》報導的那紋身的女屍我就噁心。想這些太太小姐也真無聊,好端端的養尊處優無所事事,尋這些消遣的方法。”
“小魏,我羨慕你呀,‘一曲紅綃不知數’,後臺圍擠那麼多小姐太太和姑娘們給你送衣料,豔福不淺。”
漢辰接着問:“北平、天津那一帶很流行紋身嗎?那要多痛呀,畢竟是扎進皮肉。”
於是漢威又聽魏雲寒略含嘲諷的講起北方近來盛行的紋身風氣,摩登女子紋幾朵秀雅的小花,在肘腕、胸部、額頭,聽說北平有家叫‘西北旺’的館子,紋身技法之精,就是紋只蚊子,那腳上的茸毛都栩栩如生。
談起紋身,自然談起來黃龍河紋身女屍的奇案,漢威噁心得吃不下飯,起身去盥洗室,發現豔生也蹣跚着跟了來。
“你……你傷口疼得難受是嗎?”漢威關心的問,見豔生臉色慘白,走路搖擺,神情恍惚。
豔生搖搖頭,笑笑:“他們談紋身,我聽得噁心。”
漢威忽然逗趣說:“我想好了,下次我去尋那個‘西北旺’的館子,就去紋只大綠頭蠅在後背上,還要紋得茸毛都逼真的。包管我大哥下次再打我時,看了一背的蒼蠅,噁心得鞭子掄起來都抽不下去。”
正在說笑,門一開,漢威嚇得立刻不敢說話,是大哥漢辰進來了。
“怎麼在這裡說話?”漢辰問,漢威還沒等回話,豔生卻忽然腿一軟,栽倒在地上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