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散盡,只剩了漢威跪在大哥病榻前抽泣,突如其來的噩耗反令他滿心的恐懼遮掩了對大哥的恨意。
“楊漢威,你記住。楊家最不可饒恕的罪過就是‘背叛’!”大哥面容憔悴,話語卻仍是斬釘截鐵。
漢威長睫粘掛着淚珠,悽美的俊目滿是委屈,爭辯說:“是大姐欺辱威兒,她說……”
“楊家的家法不會因人而異。”
漢威本想再做辯解,卻被大哥凌厲的目光逼視下膽怯了。大哥從來只看結果,結果就是大哥不在家,楊家就剩自己一個男人看家,卻扔下了家跑去街市上賣烤菜薯。若說離家出走,爹爹生前如此對大哥刻薄,身後留下這筆遺產也貌似對大哥不公,最該離開楊家遠走高飛的應該是大哥,但大哥身患絕症卻仍懷着一顆對楊家無比忠誠的心“死守”。漢威此刻的心情複雜難言,他心疼大哥,敬佩大哥,卻又恨大哥這些年對他的打罵。
一千萬,漢威怎麼捨得放棄那一千萬,但如果得到那一千萬,是否就意味着和大哥的恩斷義絕?
漢威恨自己就被大哥幾句話而感動得涕泗橫流,心裡就要全線潰敗;但看着大哥憔悴的身形已經沒了往日的威風凜凜意氣風發,心中卻不免因憐憫而生了親近。
見漢威仍跪在原地抽噎,漢辰緩和了語氣向他招招手說:“小弟,過來,到大哥身邊來。”
擡起眼簾怯生生的望着大哥,漢威沒敢挪身。
“過來,大哥不打你。”
漢威這才勉強起身湊近大哥身邊。
大哥拉住他的腕子,順勢一把將他拖趴在牀沿上,端端的趴在了大哥腿上。
“哎呀,哥哥~”漢威慌得亂叫。說了不打人,竟然是惡行難改?
“別動!”大哥的手掀開他的衣衫,又去鬆他的褲腰。
漢威一把捂住大哥的手央告:“哥哥養身子要緊,要打威兒也等了病好些再說,若勞動哥哥教訓,累到大哥可就都是威兒的罪過。”
“貧嘴!”大哥笑罵,冰涼的手指在漢威後背被刺客砸傷的瘀青和腰臀間被狠踢的那一腳留下的腫痕上劃過,輕聲問:“怎麼沒揉些藥酒散瘀嗎?都這些時候了。”
漢威這才鬆了口氣,心想大哥此刻一定得意的欣賞在他身上留下的“傑作”,於是賭氣說:“哥哥的那一腳可比刺客的鐵棍都狠,索性再用些力把威兒踹還給爹爹算了,也省得惹哥哥生氣。”
“想得美,沒了你,大哥要少多少‘樂趣’。”大哥挑釁的說,手指揉擦着漢威後背那道瘀青說,“假‘刺客’當然沒大哥手重,若換上真刺客你小子怕真要去見爹爹了。”
漢威聽得糊塗,側頭納罕的看着大哥。
“特高科的情報說,有人鼓動不明真相的流民鬧事來暗殺我,意欲挑動龍城內亂。”
漢威立刻明白了其中玄機,原來是大哥搶先一步去實現“流民暗殺行動”。已經有人失手,楊公館和龍城必然爲此開始全城警備戒嚴,怕真正在暗中想動手的人自然知難而退。而且流民怕也因爲“自己人”的謬行而氣短三分,乖乖的服從省廳的安排,撤離亂石崗不敢生事。只是這暗中策劃一切的又是什麼人呢?
想想連自己都中了大哥的圈套了,漢威心中懊惱。本來也是,刺客怎麼那麼輕而易舉的摸到了楊公館,還噹噹正正的從書房窗口跳進來,還正巧趕上大哥和胡司令兩位中央大員都在場。
“斯諾大夫可來過了?他怎麼說……”漢威心頭一驚,嫂子玉凝姐姐的聲音就在臥房門口。
慌得來不及提好褲子,漢威急中生智甩飛鞋子“哧溜”的鑽進大哥的被子裡。大哥哭笑不得的拍拍他,門已經被推開。
“明瀚~”漢威在被子裡聽到玉凝姐略含哽咽的聲音輕喚,不用看就能想到玉凝姐梨花帶雨般秀美的容貌,還那望着大哥癡癡含情的眼神。
“回來了?”大哥平淡的問。
漢威都急得想掐大哥,就是玉凝姐姐有撲過來的衝動,怕也被大哥這句冷冰冰不解風情的話阻攔得興致全無。把玉凝嫂子氣得回孃家養胎這些月,大哥從沒說半句軟話哄玉凝姐回來。此刻,玉凝姐一定是聞聽噩耗哭了趕回楊家,大哥的話卻如此不冷不熱。
一陣古雅清幽的香奈兒香水氣息透過被子撲鼻而來,漢威能感覺到玉凝姐姐已經坐在了牀邊,能聽到她低低的啜泣聲,沒有說話。
“玉凝~”大哥的聲音窘迫而含着嗔怪,牀微顫,玉凝姐姐撒嬌而固執的“嗯~”了一聲,抽噎聲加重。
漢威心裡竊笑,玉凝姐果然是美國回來的洋派女子,就是奔放大膽。上次她強摟了大哥的脖子在書房裡親嘴兒,就被漢威誤闖誤撞到,臊得大哥臉都紅到脖頸。
漢威在被子裡一動不動,故意“啊哼!”的一聲噴嚏,嚇得玉凝姐“啊”的尖叫一聲,驚羞的閃到一旁。漢威從被子裡探出頭,裝作剛睡醒的揉揉眼說:“姐姐回來了?”
漢威從來不管玉凝叫嫂子,他心中的大嫂只有一個,就是從小養大他的嫺如大嫂,亮兒的生母,大哥的原配夫人。至於玉凝姐姐這位大哥的續絃夫人,漢威一直拿她當姐姐看待。
“小弟,你在我牀上做什麼?作死呀,看你,怎麼穿了衣裳鑽進被子裡。”玉凝姐姐杏目圓睜,柳眉微挑,含嗔帶怒。漢威知道玉凝姐姐素來愛潔淨,定然忍無可忍的對他“鳩佔鵲巢”的行爲大叫起來。
漢威整理衣衫鑽出被子說:“小點聲,不怕嚇到我大哥,也小心嚇到我那沒出世的侄兒。”
話音一落,大哥的巴掌就落在他腿上:“還不滾起來?”
“你這個小東西,沒個好心眼兒。”玉凝姐一見調皮的漢威似乎也緩解了愁煩,一手撫慰着肚子裡的孩子,一手卻擰小弟漢威俊俏的臉頰。
平日在家,有了漢威和玉凝叔嫂鬥嘴,家裡就會生趣盎然,自從玉凝姐姐回了孃家,整個楊公館都顯得寂寞許多。
漢威似乎忘記了幾日前同大哥的水火不相容,跳閃着威脅玉凝說:“你再欺負漢威,將來漢威也學七叔一樣教訓小侄兒。”
“你侄兒不是在泉州老家呢嗎?”玉凝姐嘴不饒人。
一句話反牽起漢威無限的委屈,想到了被貶去泉州外公家的侄兒小亮兒和前年那場無妄之災。
“哎喲,這是誰回來了?少奶奶是來給我們龍官兒奔喪的嗎?”大姐鳳榮刁鑽的聲音傳來,人已經出現在了臥房門口。
“大姐~”玉凝姐輕聲低喚,故作柔弱的姿態,但漢威心裡明白玉凝姐姐絕非“善類”。玉凝姐絕對不會像嫺如嫂子一樣懂得溫良恭讓,就像她奪得大哥一樣,是她看中的東西她就會極力爭取,絕不輕言放棄。
“你回孃家不打緊,帶着我們楊家的骨血跑來跑去成何體統?”大姐教訓玉凝姐那刻薄的言語就像一個惡毒的婆婆。
玉凝姐嘴角勾出淡笑,這是反脣相譏的前兆。而大哥的一陣劇咳卻慌得二人共同湊到病榻邊,爲大哥漢辰捶胸遞水。
漢威笑了,看來周旋在女人間大哥自有妙方。
出了臥房門,胡伯將漢威拉扯到一邊叮囑說:“小爺,你看看你鬧出這些事,將大爺氣倒了楊家可怎麼辦?也不怪大爺那天氣得踢你,你可知道大爺那天回來發現你出走了,急得臉色煞白,他怕你出事,說是流民在鬧事,怕傷了你。後來聽了小魏老闆的報信,查出來你或許在貧民窟,大少爺怕那些人知道你的身份,又不放心別人去接你,生是自己鋌而走險隻身去尋你回來。你是看到了,不明真相的流民那時候恨不得大少爺死呀!你說說你惹的都是什麼禍呀。”
晚飯時分,家裡熱鬧起來,鬍子卿和毛興邦並肩而來。
一桌子的補品攤擺開,毛興邦炫耀說:“明瀚,見到沒有,老頭子對你可是格外的恩典。聽說你病了,何總理和夫人立刻準備下這些補品叮囑我和子卿來看望你。這不,他的‘御醫’米勒大夫都給派來了。你不知道西京中央上下多少人眼紅呢,都要變成狼了,說什麼閒話的都有。”
漢威見胡大哥溢彩流精的目光中充滿自信的鼓勵大哥漢辰:“你的病一定能好,西方的醫學很發達,一定有辦法。何總理說,如果這裡沒人可以治,他送你去香港或英國治病。”
毛興邦說:“明瀚,這倒是提醒了我。我認識個王府的格格,她那天提起知道一個偏方,是當年宮裡傳出來的。我帶了她來龍城,只是她今天身子不舒服,要改天再來。她形容的病症和你的差不多,她的阿瑪就是那麼治好的。”
“千里而來,就是爲了探望漢辰的病,實在是汗顏。”漢辰得話音未落,毛興邦就沒頭沒腦的接了一句:“我是被老頭子差來的,子卿他不是要代表老頭子來龍城去接收那些墨國元首捐贈的飛機嗎?”
鬍子卿被毛興邦的沒頭腦氣得無可奈何,什麼話到他嘴裡就不是味道。而毛興邦卻毫不察覺的說:“唉,明瀚,你那兩個表弟的飛行技術到底如何呀?人家墨國的軍事將領可是口出狂言嘲笑中國無人呢。你那兩個表弟可別給中國空軍丟臉呀。”
“這個要問咱們的胡副司令長官,漢辰又不懂空軍不會飛行,哪裡有胡司令的壯志凌雲。”漢辰逗趣的幾句話,鬍子卿忙打住話題說:“我信得過碧盟和凌傲,明天一起去看呀。”
番外 都是瓜皮惹的禍
漢威的思緒不由回到兩年前那個飛雪漫天的聖誕節。
漢威十四歲,穿上了新過門的大嫂玉凝姐姐在國外爲他精心定製的漂亮西裝,衣冠楚楚的挎了玉凝姐的臂去參加一個名流雲集的聖誕晚會。
坐着八匹麋鹿拉着的洋車,冒着漫天紛揚的大雪,伴隨一路聖誕歌聲鈴聲來到一所郊外城堡。人們狂歡,跳舞,他盡興的彈琴,贏得無數豔羨的目光和陣陣熱烈掌聲。
回楊公館的路上,玉凝姐姐興奮之餘已經一臉倦意,貼靠在他這個小男人的肩頭,淡雅的香奈兒香水氣息頻頻飄入漢威的鼻頭,令漢威忍不住和着冰天雪地的寒氣貪婪的吸着寒香。
那時,玉凝姐姐玩笑的說:“你比你哥哥竟是好,多少讓姐姐能倚靠。”
其實漢威原本也排斥這個中途闖入楊家,頂替去世的大嫂嫺如當楊家太太的“後嫂子”,但玉凝姐姐身上總有與衆不同的迷人氣質吸引他,夾帶着太平洋熱帶海風,潮潤誘惑。
社交的場合,大哥深惡痛絕,玉凝姐卻樂此不疲。就像這個白色聖誕,挽了他這個小叔子的臂也要去湊這份歡喜場面。
回到家中,大姐鳳榮尖酸的嘲諷:“楊家是有頭臉的人家。你男人不在家,可是野了你,吊了小叔子的膀子也要出去。”
“大姑,什麼是‘吊了膀子’?”貼在鳳榮大姐身邊的小亮兒好奇的問。
亮兒瘦弱矮小,絲毫沒有繼承楊家孩子身材的威武挺拔,平日間寡言少語,總像一隻停留在角落裡易受驚嚇的小松鼠,忽朔的目光窺視着四周可能的危險。只有在寵愛他的大姑母鳳榮面前,亮兒才偶爾顯得活潑好言。
“小叔,大姑帶來的新疆瓜果,給你吃。”亮兒大方的召喚小叔漢威過來吃瓜果,漢威就聽大姐鳳榮尖厲的嗓子制止說:“你個傻娃子,他們出去打野食吃夠了,怎麼沒想着你?”
平素同大姐鳳榮一項不和睦的玉凝在華嫂的伺候下脫去沾了積雪的披風,若無其事的笑了說:“明瀚這守舊的作風已經跟不上時代,今天去了那麼多紳士名流都在詫異楊司令得缺席,爲何要夫人代勞呢。”
話語裡滿是炫耀,邊說邊向樓上走去。
話音未落,猛然間聽到玉凝姐姐一聲淒厲的驚呼,整個人連滾帶翻從樓梯上跌落下來。
巨響聲驚得家中僕人紛紛跑來,玉凝姐的奶媽華嫂哭喊着衝過去,大喊了:“快叫大夫來!”
玉凝姐一臉的狼狽,華麗的禮服長裙被撕破,鼻青臉腫坐在地上哭泣:“瓜皮,樓梯上有瓜皮!”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亮兒,因爲只有亮兒有這個口福嘗空運來的罕見瓜果。
“你不要胡亂賴人!”大姐鳳榮一把將亮兒拉到身後,忿忿說:“我才讓下人打掃過樓梯,瓜皮早就收拾盡了。”
亮兒怯生生的縮在大姑母身後,惶然的目光望着四周。
“血!”不知誰驚叫一聲,被扶起的玉凝腳下滴落着點點鮮血。
“快叫大夫!太太肚子裡的孩子!”華嫂大哭起來。
漢威驚愕得同衆人面面相覷,家裡無人知曉玉凝姐姐懷孕了。
“懷了孩子還出去瘋野!大冷天穿裙子,踩高跟鞋,這不是自己作死嗎?還誣賴亮兒,看你浪丟了孩子,龍官兒回來如何修理你!”
楊家上下亂作一團,大夫和護士匆匆趕來。
不多久門口響起喇叭聲,大哥風塵僕僕的歸來,在門口脫下黃呢軍大衣甩給胡伯,大步衝上了樓。
華嫂在樓梯上緊張的四處搜尋。
漢威一眼發現在樓道下立在角落的一塊瓜皮,那瓜皮滑稽的陷入玉凝姐姐跌飛的高根皮鞋尖細鞋根裡,靜靜的躺在樓梯旁鞋凳下。
漢威機敏的用腳輕輕一拐,那高跟鞋連帶了瓜皮鑽進了鞋凳下。
華嫂焦急的揉着眼自言自語:“不會,小姐平白的不會摔倒。”
樓上傳來玉凝姐歇斯底里的陣陣哭鬧摔打,漢威驚恐的向樓上望望,華嫂卻喊了聲:“小姐!”,慌得跑上了樓。
漢威這才悄悄的將瓜皮藏起,拎着那一隻高跟鞋進了兄嫂的臥房。
“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什麼?”大姐鳳榮一把搶過漢威手裡拎的高跟鞋對大哥漢辰喧囂的嚷:“她自己知道肚子裡有孩子,還收不住心,踩了這麼高的鞋子出去野,一腳雪泥回家上樓梯,不摔她摔誰。她怕你怪罪她摔掉了楊家的骨肉,就嫁禍小亮兒這老實孩子。”
“明瀚,你要爲我做主。我只顧了上樓時和大姐鬥嘴,就沒注意腳下,誰想到有瓜皮在樓梯上。”
“亮兒!”大哥一把從鳳榮大姐身後揪出來亮兒喝問:“你對阿爸說實話,你有沒有在樓梯上扔瓜皮?”
亮兒驚懼的目光望向大姑,又慌忙哭了搖頭。
“是,還是不是!說話!”大哥一巴掌抽在亮兒頭上,鳳榮氣急敗壞的推開弟弟罵:“龍官兒,你發的什麼瘋。亮兒說不是,就不是。你打他做什麼?亮兒夠可憐了,沒了親孃,偏趕上這麼個歹毒的後孃。這不是存心要學武則天,拿親生骨肉當賭注去除眼中釘害人嗎?我可憐的亮兒~”
“阿爸,亮兒沒有,母親她冤枉亮兒。”亮兒抽噎着說。
漢威立在一旁心裡驚惑,亮兒從來不會扯謊,爲什麼此刻突然如此面不改色的說出謊言。難道那片瓜皮不是亮兒扔在樓梯上的?或是亮兒自己都沒留意。
大哥寒芒般的目光射向悲痛欲絕的玉凝姐,沒出世的小侄兒就這麼沒了,怕是誰都傷心難過。
“玉凝,是你懷疑有瓜皮,還是你看到了有瓜皮?”
“我看到了,但已經踩上來不及了,就掉了下去。”玉凝哭了說:“明瀚,求你,給我們可憐的孩子做主。”
然後發瘋般爬起來指着躲在鳳榮大姐身後的亮兒罵着:“兇手,殺人的兇手。我的孩子,還我~”
“大少爺,樓道和廳裡都找遍了,根本沒有什麼瓜皮。”下人來回話說。
滿屋的寂靜。玉凝姐還是瘋狂的哭喊,摔着枕頭,絲毫沒了平日高傲如公主般的風度和教養,反如一個歇斯底里的潑婦。
大哥安靜的近前,輕聲問:“你想我如何處置亮兒?”
“給我那可憐的孩兒償命,一命償一命!”玉凝姐紅腫着眼,望向亮兒的目光滿是仇恨。
大哥漢辰下頜微揚,緊抿薄脣,柔和的目光忽然變得如獵豹般兇狠,一把捏住了玉凝姐的下巴,將她的臉擡起。
“姑爺!”華嫂驚叫了上前阻擋,卻被漢辰用手一攔趔趄幾步退後。
大哥手指着玉凝姐的鼻子尖,聲色俱厲:“若不是看在你是個女流之輩,我恨不得~”
大哥強壓了怒火,攥緊拳頭,咬碎鋼牙般從牙縫擠出幾個字:“這就是你的目的?”
“哇~~”的一聲,亮兒哭了起來,聲聲的喊着:“孃親,孃親你在哪裡?阿爸要打死亮兒。”
屋裡一陣唏噓聲,所有鄙視的目光都投向玉凝姐這個用心歹毒的繼母。
※※※
“我有沒有告誡過你,不要去拋頭露面參加那些羣魔亂舞的聚會。你自己失足鑄成大錯,還想借機除去亮兒。亮兒是不接納你這個繼母,可你又是如何待他的?你知不知道楊家家法有‘七出’之條。”
漢威一驚,他曾聽說過這“七出”之條,就是不守規矩的女人會被楊家掃地出門。
玉凝姐姐若被趕走,就不會總欺負小亮兒這苦命的孩子,也不會在大哥面前搬弄是非告小狀,攛掇大哥打他和小亮兒,自己卻在一旁幸災樂禍看熱鬧。想到這些,漢威也恨不得玉凝姐姐走掉,可想到玉凝姐姐偶爾對他的好,又心存不忍。畢竟玉凝姐姐是冤枉的,這真要成了《六月雪》了。
玉凝姐姐的孃家倪家是龍城有頭有臉數一數二的大商戶,做買辦出身,生意遍及海外。
倪老太太聞訊趕來,見到女兒小產後的慘狀痛哭失聲。
玉凝姐姐的弟弟倪爾傑卻不依不饒的對大哥漢辰喝道:“楊司令,你也不要仗勢欺人太甚。我二姐絕對不會拿自己的孩子開玩笑!你知道她有多在意這個孩子,她一直瞞了你就是想在臘月初八你生日那天給你個驚喜。你若說她扯謊,好,那我們請偵探社來查證,我不信我二姐會拿這種事扯謊。若是證明了我二姐被冤枉,楊司令你怎麼說?”
漢威知道大哥平日最鄙視玉凝姐姐家裡的這個弟弟,作威作福的花花惡少,在國外鍍金回來就目空一切。
形式一觸即發,屋裡只剩下擾人的哭嚎。
“我楊漢辰只看事實,看證據,你不要胡攪蠻纏。若是玉凝真是如此險惡的女人,我們註定道不同不相爲謀!”
玉凝絕望的目光,喃喃說:“我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你還在屋裡看着媽咪,你在哭,你在對媽咪說,你還沒能出來見見爹地,見見媽咪,你不想走,不想去那個漆黑冰冷的國度去。可媽咪太無力,無力去保護你,無力挽留你的離去,也無力爲你申冤昭雪。孩子,別走,你留下~”玉凝姐悲痛欲絕,一番言語感動了所有人。
“二姐,你哭什麼?是你不聽媽咪的話,鬼迷心竅要嫁給個軍閥當填房,你自討苦吃!”倪爾傑冷言冷語,指着漢辰大哥對玉凝姐義正詞嚴般說:“他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還值得你爲他一片癡情!”
倪老太太拍打着倪爾傑哭罵:“你二姐都這樣了,你還不揹他回家去。”
“走也不能這麼不明不白的走!我去請偵探來查,這裡的現場不能破壞,真要查出兇手還要下大牢呢!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我們楊家可丟不起這個臉,你們別胡攪蠻纏好不好。”大姐鳳榮制止說,“快把你姐姐帶走吧,楊家休了她了。”
大哥漢辰的目光再次投向亮兒,似乎在尋求確認,亮兒卻慌忙躲在了大姑母身後。
漢威滿心愧疚矛盾,他不能出賣了亮兒,否則大哥知道真相會打死亮兒;他也不能眼睜睜冤枉玉凝姐,這樣不公平。嫺如嫂子生前總摟了他告誡說:“乖兒,離地三尺有神靈,不能存心去害人,做人要正直。”
漢威哭泣着走到大哥面前說:“大哥,別趕凝姐姐走,瓜皮,是乖兒扔的。”
“乖兒!”滿屋寂靜,大哥駭然的聲音,目光中已經開始積蓄憤怒。
“你再說一遍,大哥沒聽清楚。”
“不關亮兒的事,是乖兒扔的瓜皮。”小漢威哭了說。
“呵呵,真相大白了,果然如此。”倪爾傑嘲弄道。
“混帳!”一聲呵斥,漢威被一個嘴巴煽得頭暈目眩,跌跌撞撞的倒在胡伯懷裡。
“明瀚!”玉凝嘶喊着,“不會,不會這樣,乖兒在扯謊,不會是他。”
玉凝話音調得極其柔和向漢威招手說:“小弟,你過來,到姐姐身邊來。姐姐謝謝你,可你不用代人受過,瓜皮不可能是你扔了,我們是一起進屋的,你在客廳,姐姐上樓。”
屋裡竊竊私語聲四起,鳳榮罵道“:乖兒,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你來添什麼亂。”
“小弟,疼嗎?不哭了,姐姐這就走,不會再回來了。你也不必再擔心姐姐拆你嫂嫂的那間房子,也不必再往姐姐的被子裡放死老鼠嚇唬姐姐。”玉凝姐揉着淚眼,推開乖兒。
是非似乎在此刻都已經不再重要,漢威眼見了被冤枉的玉凝姐姐在倪媽媽的催促下被子傑哥背起,一步步走向屋外。
走到樓梯時,漢威卻揮舞着那塊中間被高跟鞋踩出一個孔的瓜皮嚷道:“瓜皮在這裡,是漢威扔的。”
奇峰突起,所有人的動作都瞬間停滯,木然的望着漢威手中的瓜皮。
亮兒嚇得失聲大哭,躲在大姑母的身後哭嚷着:“亮兒不要後孃,亮兒不要~~”
漢辰衝到大姐面前,一把推開大姐,將亮兒提起來質問:“是你乾的?”
亮兒驚恐的止住哭聲,大哥漢辰飛起一腳,亮兒飛出十米開外,沒了生息。
“小少爺!”胡伯驚叫了和衆人撲過去,大姐鳳榮揮手就給大哥漢辰一記響亮的耳光,罵道:“龍官兒,你被這個妖精迷昏了頭!爹在世能讓你娶這麼個瘋女人進門嗎?你還爲了她打亮兒,你有臉去對九泉下的嫺如和爹爹講嗎?”
邊說邊扶起亮兒摟在懷裡說:“孩子從來沒吃過新鮮瓜果,今天高興得撒歡,隨便扔了幾個瓜皮,我是讓人打掃過的。就是沒打掃盡,你去責罰下人,打亮兒做什麼?”
到此刻,玉凝姐才摸摸漢威的小臉苦笑說:“謝謝你,還姐姐和你未見面的侄兒一個清白。”
又將頭貼在弟弟爾傑的面頰變低聲說:“我們回家去。”
“玉凝~”
大哥低沉的一聲呼喚,在玉凝姐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玉凝姐將頭往弟弟的肩窩裡埋了埋,無聲的離去。
那晚上對漢威就如噩夢一般。
亮兒嚇得沒了哭聲,驚懼的面頰滿臉是淚被大哥扯進了祠堂。
祠堂是不許女人進去的,大姐和家中的女眷都只有在門口哭叫。
漢威和亮兒被大哥關在祠堂裡,面對大哥滿是血絲的怒目,漢威能感覺到那場暴風雨的到來。
“亮兒,你太令阿爸失望了。阿爸這麼信任你,從來沒想到你會在這種事情上扯謊,你個孬種,你還是我楊漢辰的兒子嗎!敢做不敢當,怎麼還不如你這個不成器的小叔有膽色!”
一腳踢開漢威,亮兒被大哥扔到祠堂行刑的那條黑漆春凳上。亮兒兩條瘦弱的腿在藤條下掙扎,漢威撲上去又被大哥喝罵道:“跪在一邊,少不了你的!”
“阿爸,阿爸~~孃親~~爺爺~~救救亮兒~~”亮兒聲嘶力竭的哀嚎,小漢威忍無可忍衝了上去,抱住大哥的腕子搶奪着藤條,被大哥一腳踢飛。又衝上來撲蓋在亮兒身上,哭了嚷:“乖兒答應過嫂嫂,乖兒要保護亮兒。”
“乖兒,你給大哥滾到一邊去,再若造次,大哥把你拖到大門口打死,你信不信!”
“小叔,讓亮兒去找娘吧。”亮兒絕望的哭着。
而漢威靜靜的起身,忽然躥起來抱住大哥揮舞藤條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楊府的大門口冰天雪地,皚皚白雪中跪着一個赤條條渾身是傷的孩子,那就是小漢威。
雪越來越大,他的身體僵硬,原本在渾身胡亂揉搓的手指也逐漸僵硬,眼皮疲憊的擡不起來,倒身躺在了雪地裡。好鬆軟的一牀被子,除去了寒涼,還是很舒適,漢威閉上了眼。
再醒來時,沒了玉凝姐,沒了亮兒,沒了大姐,只有哥哥抱了他在懷裡。
聽說他是被門口的乞丐那五爺發現的。若不是那五爺餓的睡不着跑到門房討食物吃發現了半被積雪掩埋的他,怕他就要凍死在雪地裡。
亮兒被聞訊趕來的外公和舅父接回去泉州,而玉凝姐也就此不再回來楊家。
有一次,大哥帶他去倪家接玉凝姐,玉凝姐一身黑紗素服如修女一般頭蒙黑紗,茫然的眼神望了大哥說:“我沒有埋怨誰,只怪自己無能保護他。每天夢裡,他都會用小臉貼到我枕邊喊媽咪,他說他好想來世上看看太陽的光亮。”接着哽咽難言。
噩夢般的日子持續了不久,漢威就被大哥毅然的送進了西南講武堂,遠離了楊家。直到今年春節回家,漢威才知道玉凝姐姐似乎和大哥和好了,而且玉凝姐姐又懷上了小侄兒。沒了小亮兒在身邊,大姐鳳榮也隨了姐夫去上海做生意,家中的一切恢復平靜。如今亮兒又要回來,大哥身患絕症,怕不知道又會是一場什麼樣的好戲要開鑼了。
【第二卷 壯志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