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福德飯店,露露一臉的得意。
她終於在鬍子卿、楊漢辰的重重包圍中全身而返,還順利完成了上面給與的重任,將“美人魚”送上了東北的火車。
如今,她是人所共知的帝國勳章獲得者,她的身份地位功勞,能讓她呼風喚雨,唯所欲爲。
北平,即將是她們擴展的勢力範圍,鬍子卿也終將兵敗熱河,乖乖地讓出平津。多年來忍受的苦難,她等的就是揚眉吐氣的這一天,爲了這一天,她熬了十年。
露露換一身獵裝,帶了鴨舌帽,她喜歡男裝,在日本時她就迷戀男裝,喜歡騎馬打獵,喜歡男人們和女人們同時豔羨的目光。儘管一回到養父家,她就是個慰安婦,是個妓女,是個工具,但她在人前足以顯貴。
這些都該恨那個帶給她無限苦難的家族,她那不負責任的父親,那懦弱的母親,那扶不起的大清朝,甚至是自己那黃皮膚黑眼睛,簡直是打上了烙印的恥辱,她要改變自己,讓自己是個洋人,屬於一個強大的民族,那會是她的靠山。她不想再顛簸動盪,哪怕就像她在實習做特工潛伏在美國那些時,鑽下水道,當美國地下髒水溝裡一隻蟑螂老鼠,她也不想做什麼大清的格格。想到這裡,她嘴角勾出淺笑,那笑意含着成功的愜意和嘲諷。
她約來了初戀的情人魏雲舒,雲舒大哥見到她起初不敢相認,久久才驚叫道:“微微,你怎麼這副打扮?”
“不好嗎?”露露敲起二郎腿,點上雪茄煙,吐了菸圈說:“怎麼,想好沒有?”
“願意,願意。”魏雲舒說:“只是我願意,我家老爺子不願意。爲日本皇軍義演的事,不然再議?”
露露笑笑,捏着很重的鼻音驕縱地說:“大表哥,當年你也是這麼說,再議,結果呢,就一拖沒了蹤跡,害得妹妹我空等了一場。結果呢?我被我阿瑪捉了回去,匆匆地把我送給了那個禽獸當義女。不過,大表哥,這回麼,妹妹也是爲你着想,遣你去個地方,既可以給皇軍唱戲解悶,還可以讓你孝敬皇軍。對了哈,忘記告訴你了,小寒表弟他~”
魏雲舒陪笑道:“雲寒他就那榆木腦袋不開竅,你還不知道他,死倔的性子,不去同他計較。”
露露笑笑說:“是的,對的,死犟的性子也有辦法整治他,他回來了。不是去東北唱什麼愛國戲嗎?我大仁大義放了他一馬,送他上火車回北平了。不過他在車上出了點小意外,有點想不開。”
魏雲舒覺出些不詳,雖然臉上陪笑,卻被表妹幾句話說得心裡惶惶,拿了手帕揩汗。
露露笑道:“好,很好,也是求瓜得瓜,求豆得豆了。”
一招手,上來四個打手模樣的彪形漢子,拉肩攏背的押了魏雲舒就走。
魏雲舒慌得問:“微微,你帶我去哪裡?不是我們說好,我只要告訴你雲寒他在東北的下腳處,你就放過我嗎?微微,表妹~”
露露將菸頭在一個天鵝形的菸灰缸內掐滅,將菸頭捅進天鵝嘴,笑了起身。
一個鴨舌帽男人匆匆進來,湊在露露耳邊說了幾句,露露臉色大變,看看左右無人震驚地低聲問:“情報屬實?怎麼會?誰透露了消息!”
鴨舌帽垂頭喪氣說:“就是奇了,火車到了廊坊,竟然東北軍的一隊人上來給攔了。楞是從棺材裡把‘美人魚’給劫持走了!我們的人全被抓了,電臺和據點都被搗毀了,鬍子卿動作真快!”
※※※
天上飄飛着碎瓊亂玉般的瑩雪,羣山叢林銀裝素裹,一抹殘陽鋪在雪地間,橙紅色泛着耀眼的寒光。
魏雲寒裹着水貂皮袍子索着絨絨鬆軟的雪地上那一串孤寂的腳印來到山崖邊,單調茫茫的天地間“一枝紅梅”迎風立在山崖,轉過身,露露披了一襲猩紅色的寧綢披風,帽緣一串雜色的狐狸毛,未施脂粉的面頰在夕陽中依然冷豔。
露露姐很少穿豔色的衣裳,平素總是清雅可人,如今卻是淡妝濃抹總相宜。
“你都知道了?”露露問,笑盈盈地望着雲寒,不怒不嗔,從容如山間晚風在溝壑中飄蕩。
魏雲寒反是神情凝肅,沉了臉痛心地問:“爲什麼?”
露露手扶綴滿銀雪的枯枝,積雪簌簌落下。
“你既是知道了,爲何不跑?不怕我殺了你?”
魏雲寒笑了搖頭道:“雲寒死過一遭的人,自然不在乎生死。一具皮肉空囊苟能爲國出力,死得其所。”
二人對視,露露巧笑盼然,在雪間踱步問:“你是如何向鬍子卿通風報信的?”
魏雲寒從袖子裡取出一粒糖炒栗子在她眼前輕晃。
露露慨嘆道:“還是我道行不夠,動了凡心,不然不會功虧一簣。”
二人相視無語。
“是漢威發現了你的破綻,你不該去試圖勾引楊司令,不然,怕小漢威不會疑心到你。有些事過猶不及,聰明過了,就是種傻。”魏雲寒的笑容中露出勝利的驕傲。
“你相信,女人的心能同時分給幾個人嗎?”露露仰起頭,雖敗猶榮般眉間露出不甘心的傲氣,又隨風掠過絲悽然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愛楊漢辰,他是個男人中的男人,他身上有着男人特有的氣息,你信嗎?可我也真心愛過小盟,愛他的驕傲任性,如野草一般倔強的生命。”
魏雲寒疑惑不解的目光審視露露,露露卻咯咯地笑了說:“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因爲我曾經那麼投入的愛過你大哥,愛過雲舒大表哥。我那麼傻,那麼投入地愛上他,拿他當自己唯一的親人時,他背叛了我。他拋棄我,將我送回了金家那個魔窟,讓我接受了任性而帶來的懲罰,被送給了一個衣冠禽獸。”
露露的眼裡蒙着悽迷的淚光,在雪地中如冷傲的紅梅一般令人心動。
“你能想像那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嗎?十四歲的少女,自尊被活活踐踏,當了一堆禽獸的面,活得不如一條母狗。他們說,因爲我身子裡有着卑賤的血液,他們要爲我脫胎換骨。我不想當特工,但是代價慘重,我只有一條路可走,我被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時,你們這些義正詞嚴指責我的人又在哪裡?”
露露慘笑着說:“中國的古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被生父送給了日本人當女兒,我就是日本人。我宣誓效忠我的民族,我是日本籍,所以……所以我要報復,報復所有對不起我的人,那個邪惡的家,那些寡情薄意的男人,那片冰涼的土地,那些幸災樂禍的眼睛!爲什麼我是滿人?爲什麼我生在這片遭人欺凌的土地上?”
“殺了我吧!如果你還是露露姐,就不要再把我交給日本人。否則,我可以從山崖跳下去。”魏雲寒堅毅地說。
“對不起,小寒,是姐姐對不住你。都是你太任性,太一意孤行,偏去東北唱愛國戲。我沒辦法救你,其實,森田少佐那裡,我替你求過情。可我的組織能給我最大的情面就是饒你一命,但我無法阻攔他們給你的小小懲罰。小寒,你現在知道了吧?放了好好的戲不唱,去跟了起鬨和日本人作對,就是這個下場。”
魏雲寒皺緊眉頭怒視着露露,露露卻伸手用手背輕拂着雲寒的面頰說:“小寒生得真俊,和你大哥年少時一樣的俊美,比他美。小寒,等我,等我完成了最後的任務,將功折罪,我就申請辭職,帶了你去歸隱。別人嫌棄你,可姐姐不嫌棄你。小寒,你從來沒說過,但你的眼睛告訴姐姐,你是愛我的。你爲了我和小盟拼命,爲了我違逆你的父親,爲了我受了那麼多的苦,都該有個了結的。小寒,姐姐帶你走,帶你出國,你再等等,姐姐就剩了你一個了。”
※※※
組織上並沒有責怪露露的失誤,甚至制止了露露的切腹謝罪。
長官田村給了露露足夠的寬容,和顏悅色地對她說:“帝國的軍人,好刀要用到刃上。下一個行動計劃,就是刺殺鬍子卿!”
露露接受了這個任務,做爲軍人,她義不容辭。
但她知道這一切已經很危險,因爲她的行跡已經暴露,鬍子卿和楊漢辰知道了她的特務身份,或許正在四處擒拿她。
但好勝的個性令露露不忍服輸,她要孤注一擲地去一拼。
魏雲寒回到了德新社,但是他染上了毒癮,露露給他打了嗎啡。
這樣,失去了嗎啡,他就會痛不欲生。
露露每天會偷偷地喬裝成長髯飄飄的老者在包廂裡看雲寒表弟唱戲,然後給他些毒品救急。
雲寒重返舞臺,只能唱些老生戲,身體沒復原,人還是不夠硬朗。但舞臺是雲寒的生命,他不肯離開。
就這樣,露露如願以償的等來了少帥鬍子卿。
鬍子卿一身皮衣,戴着墨鏡,瀟灑悠閒地坐在包廂裡,也是怕人認出他的身份。
露露知道,魏雲寒重返舞臺,鬍子卿一定會出現,他肯定要來。
露露的心情緊張而又興奮,臺上魏雲寒正是扮演禰衡唱着《擊鼓罵曹》,高亢的唱腔字正腔圓贏得滿堂喝彩。
露露在包廂的角落仔細觀察鬍子卿,他的身後有重重的衛隊,身邊坐着一位嬌美的小美人。
她一直好奇,她的魅力能令無數英雄盡折腰,不知如何不能傾倒鬍子卿這花花公子,這是她的恥辱。但如今這一切都不重要,這位英俊的權傾一世的男人就要做鬼了。
一步步地躲進角落,掏槍瞄準包廂中的鬍子卿,露露的心異常鎮定。殺掉鬍子卿,她就立了大功,然後她就可以隱姓埋名地隱退江湖,告別這一切。
就在她的槍瞄準將扣動扳機的片刻,忽然舞臺上一聲大吼,飛起的鼓槌砸碎了觀衆席走廊處的一盞吊燈,全場譁然而動,一時亂做一團。
慌亂中,露露就見荷槍實彈的士兵向她跑來,她急中生智打滅幾盞燈,按了設計好的線路倉皇逃竄。
逃跑的路上,露露暗自僥倖,什麼鬍子卿,什麼東北軍,竟然讓她這個刺客來去自如,竟然讓她輕易逃走。
露露去盥洗室洗手,然後望着自己迷倒一切男人的容顏:臉蛋紅撲撲如抹了胭脂,但露露白淨的面龐不塗胭脂也略帶魅人的潮紅。她的嘴也是紅若朱丹,但她從不塗口紅,這就是天生麗質,這就是資本。玩弄那些貪得無厭的男人也是她的愛好。
露露換了一身淡粉色旗袍,儘管她不喜歡女裝,這身行頭卻是極其吸引男人的視線。她套上絲襪,踩上高跟鞋,整理一頭捲髮,側側身有意看看自己高開衩的旗袍裡若隱若現的白嫩大腿,緊實而有質感。
出了盥洗室,露露得意地搖擺前行,不時招惹來關注的眼光。
幾日來的翻雲覆雨,都令她覺得得意。
今天,她要去赴約,是她的上級黑村長官接見她,露露得意地想,她該如何去迷惑那個男人呢?她必須讓長官再給她一個機會,讓她捲土重來。
來到飯店門口,侍者已經遠遠向她彎腰致敬,露露仰起頭,驕傲的像個公主,她本身就是公主。
剛邁到第二級臺階,就聽一聲大喊:“露露,你這個臭婊子!”
一個女人發瘋般撲來,不等露露摸皮包裡的手槍,一瓶液體潑在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