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相持不下時,指揮調度跑過來報告說,楊司令的飛機在機場上空要降落,正在問爲什麼不能下降。
漢威眼珠一轉,忙喊了聲:“隨我去調度室!”
就這樣,飛機落下來。
漢威從調度指揮中心向停機坪跑去,心裡滿是焦急。交了差,剩下的戲就該大哥接着來唱了,唱紅臉還是唱白臉都是大哥隨心所欲。可就在他迎着大哥跑出去幾步後,又不由放緩步子停下來,心想,不對呀!我當初躲了大哥不見,扒火車,躲山谷,放大哥的鴿子,就是要抗議大哥非人的暴行。如今冷戰尚未結束,因何我反要跑過去“投懷送抱”?這也太無趣了!
可就在漢威遲疑的瞬間,漢威看到機艙門打開,一身黑色長氅軍容整肅的大哥正從飛機上下來。
漢威的心砰砰亂跳,多日沒見到大哥,心裡再恨他,乍一看到,還仿如再次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心潮澎湃。
記得初去軍校要離開龍城離開大哥前那一晚,大哥帶他去祠堂給父親上香,對他一番諄諄教誨後,他竟然抱住了大哥的腰央求:“大哥,不要趕威兒走,威兒留在大哥身邊好嗎?”
那是他頭一遭出遠門,大哥捏着他的肩膀將他推開到一個固定距離,沉了臉唬他道:“留在家裡?你又不怕大哥總打你了?”
漢威那時覺得大哥的話很直白,他每次被大哥欺負都哭天抹淚,恨得咬牙切齒,事後就彷彿忘卻了一切一般,又扎回了大哥的懷裡。
玉凝姐姐曾經嘲笑他說,按了西方人的解釋,這就是一種潛意識裡的戀兄癖,是自幼失怙的孩子多半會有的毛病,怕還是一種精神病。漢威當時就嗤之以鼻,玉凝姐這是妒忌,妒忌大哥對他的疼惜。
但那都是他小時候的事情,如今他成了大人,再也找不回那份癡傻的感情,剩下的只是自尊受損後的憤恨。
漢威在遲疑,可許姑爹和黃署長卻毫不猶豫地向大哥迎了上去。
黃署長迎上去是因爲他職位不比大哥高,是同誼,來龍城是客,這是禮數上的周全。而許姑爹親自迎上去卻是失了禮法。按理,大哥應該快步過來見許姑爹,按了老輩子的規矩,是該給姑爹叩頭的。如今姑爹風風火火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怕真是狗急跳牆!
漢威轉念一想,不妙!
若是姑爹和大哥一對上話,他假傳聖旨扣飛機的事當了黃國維他爹就要穿幫,大哥責罰他是小,這軍法不是兒戲,他假傳軍令的事一作實,怕就不是一頓板子能了事。
漢威也顧不得和大哥鬥氣,快步地迎了大哥跑去,就在這時候,一隊運垃圾的騾子車橫過來擋了去路。
這幫土鱉,早就說過機場這種高軍事設備的地方,用卡車不要用騾子車這種土工具,這些吝嗇的傢伙怎麼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騾子們纔不顧漢威的焦慮,堵了漢威的去路一輛輛頭尾緊接的從漢威眼前悠然招搖而過。騾車上裹着棉襖縮着脖的駕車人昏昏欲睡的樣子。漢威心裡這份惱火,情急之下,掏出手槍照着一輛車兩頭騾子的腚上各放了幾槍。就聽一陣“咴咴”的嘶吼,騾子一尥蹶子,前蹄立起,身體豎立,一甩鬃毛,飛一般地衝出預定軌道,發瘋一般向停機坪奔去。
車上打盹的漢子被甩下車,揉着頭沒等醒悟過來,漢威已經在大叫着:“馬驚了!馬驚了!”
果然槍聲和驚叫聲吸引了衆人的視線,慌得立在停機坪上的衆人措手不及地躲避這場意外,士兵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去擒拿那頭瘋騾子。
漢威這才得暇跳過馬車來到大哥身邊。
當了外人的面,漢威還是要垂手躬立,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大哥一路辛苦,一向身子可好?”
大哥鼻子裡嗯了一聲,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不過兩秒鐘,毫不在意地吩咐句:“漢威呀,你去給你嫂子去個電話,中午大哥請姑爹和黃署長去悅陽樓吃飯,中午不必等我們了。”
黃署長忙拱手告辭道:“明瀚兄,黃某不同明翰兄客套,實在是總座今天有重要的軍事會議,黃某立刻要趕去。”
邊說邊一臉苦笑道:“你是知道老頭子的脾氣,去晚了他是非打即罵。常人羨慕我們這些皇親國戚同老頭子走得近,可誰知道這都是驢糞的表面光鮮,老頭子發起火,越是走得攏的,打得越重。你看我,看毛三兒,咳!”
“那小弟就不多留了,黃兄保重,改日來龍城,漢辰一定做東請黃兄。”
“姑爹,姑母剛纔急壞了,說是不知道姑爹緣何忽然離去,就是天大的事,也要和姑母支語一聲。”漢威一副乖巧的樣子,忽閃着長睫勸道,臉上還有姑爹扇的一巴掌留下的腫痕。
許北征目光中游離着陰笑,應了句:“還不是雲城家裡有事,對你姑母不好講,姑爹必須要回去一趟。”
“父親,兒子問過大哥,大哥說雲城家中一切安好,並不知曉父親回雲城。”凌傲同漢威一唱一和,堵了許北征無言以對。
漢威又說:“飛機送黃叔父回西京開會,姑爹去西京做什麼?”
許北征語訥,漢辰忙接過話責怪道:“小弟,放肆!大人的事,你少去插嘴。”
又對許北征道:“姑爹,漢辰從天津來,秦乾爹給姑爹捎來的陳年佳釀,還有陳大帥給姑爹的家鄉淆肉,說是自家制的。若是姑爹執意要離開龍城,也等回去同姑母說一聲,莫不是同姑母鬥氣了?”
“楊大哥!”一聲嬌柔的呼喚,漢威幾乎驚愕了。
黃署長身後那一身黑色風衣戴了禮帽的人摘下西式凡立丁墨鏡,英氣俊逸的模樣,竟然是露露女扮男裝。
漢辰動動脣,愕然無語。
露露才怯生生地乞求般給漢辰遞個眼色,又笑盈盈對黃署長說:“黃先生,露露遇到故人了,就~~就不同黃署長去西京了。”
黃署長笑得一臉褶皺,並不情願地樣子,如到嘴的肥肉飛了一般道:“金小姐不去西京嗎?”
露露搖搖頭,垂下眼睫,似乎不想同黃署長過多糾纏。
黃署長只得尷尬地笑笑,自我解嘲道:“那黃某隻好落單獨來獨往嘍。”
說罷哈哈大笑了轉身離去。
回到楊公館,大姑母見丈夫許北征去而復返,總算一顆懸着的心放下,哭道:“你扔下我們孃兒倆是要去哪裡?”
許姑爹一臉的尷尬,見衆人都是惑然地看着他,跺腳搖頭道:“哎!偏你那麼多事,我在雲城家外面養的那隻‘金絲鳥’出事了。”
大姑母止了悲聲,大惑不解地望了許北征,恍然大悟地破涕爲笑罵了:“老不正經,就是什麼東西勾走了你的魂兒。”
“奶奶的,抓到就一槍崩了她!”許北征咬牙切齒。
漢辰仍是一臉從容自然,談笑風生地講了在天津遇到那些養老在家做寓公的世伯們的趣事。漢辰講話就事論事,不如漢威手舞足蹈的生動活潑。但平素愛說笑的漢威此刻卻是沉默,溜眼偷望着衆人的神色,待到大哥談性正濃,忘記他的存在時,漢威偷偷溜上了樓。
小黑子隨了漢威進屋,低聲問:“小爺,莫不是要收拾行囊回軍校?”
漢威點頭稱是,想到黃國維所言要出國,或許就一別無期了,漢威也想對黑子說些什麼,可又尋不出應景的話來。
只笑笑說:“也省得你這些年隨了我受苦,替我沒有少挨打受罵。”
“小爺,軍校這一畢業,小爺就能安安穩穩的留在龍城了吧?”黑子追問。
漢威笑而不答。
吃過午飯,漢威向大哥告辭要回軍校。
大哥的眼睛由下至上又從上到下打量他幾遍,不動聲色地吩咐:“在家裡先候着,有話問你。”
說罷就換衣服出門要去軍部。
漢威獨自在小客廳躑躅,心裡頗爲矛盾,真想不顧一切的就此揚長而去,憑什麼大哥說讓他留下,他就留下,真是沒個天理。
臥房裡忽然傳來玉凝姐抱怨的哭訴:“纔回家,你又要走?彷彿我們母子都是空氣一般。我生孩子,身邊沒個男人,要死了也沒人照看。孩子病得抽筋,你又在哪裡?還有,還有我的生日,你都忘得一乾二淨。莫不是在北平遇到什麼相好的了?怎麼就對我們母子不屑一顧。”
漢威聽大哥道:“玉凝,你不要無理取鬧,對你講過多次,國事是多事之秋,哪裡有時間卿卿我我?你是我楊漢辰的妻子,如今你最能幫我的就是看管好這個家。小弟、亮兒、業兒還有客居在此的大姐、姑母一家,都是要你這女主人照管。”
“我又不是你們楊家僱的管家!”玉凝姐執拗道,使着小性子,哭聲中都含了嬌嗔。
“你慢慢哭,漢辰先去軍部。”
漢威閃進書房,撞門聲後,大哥匆匆出來,接過小昭副官遞來的軍帽戴上,正冠。
小昭副官試探問:“司令,不然今天就先別去了。”
顯然小昭哥也聽到了大哥夫妻的爭吵。
“乖兒給我滾出來!”大哥一聲喝罵,原來大哥知道他躲在了書房沒走。
漢威挪出屋,垂頭問了句:“大哥有何吩咐?”
大哥捏起他的下頜,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揉了揉他半邊微腫的臉,指了指臥室吩咐:“交給你了,若是大哥回來,沒能好好辦差,小心你的~”
大哥緊握他的小臂,一手照了漢威的身後打了一巴掌,笑呵呵地走了。
發生了這麼多事,大哥竟然若無其事一般同他談笑。
漢威忽然覺得自己才真是空氣,才真沒有面子。一個人在臺上連蹦帶跳,又玩失蹤,又聲東擊西,忙得一頭大汗,到頭來看戲的人一笑而過。
玉凝姐抱了寶寶從臥室出來,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凝姐姐要去哪裡?”漢威問。
“回孃家。”玉凝姐答得乾脆。
“姐姐~”漢威拖長聲音擋住玉凝的去路,玉凝看着可憐兮兮的漢威,嘆息道:“不然,你隨姐姐一道回去?免得他回來拿你出氣。”
漢威噗哧地笑道:“哪裡聽說過和丈夫吵架回孃家,帶了小叔子回去的?”
正這時,胡伯慌張地跑來問:“大爺是走了嗎?哎喲,太太去勸勸吧,許姑老爺不知道是怎麼了,這氣頭上在打表少爺。憑誰也拉勸不開,大姑奶奶要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