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老闆,快關門!可不興再露頭了,這兵荒馬亂的。”隨着一位長衫先生疾步迎過來邊閂門邊對魏雲寒告誡,漢威惶惑的目光凝視魏雲寒。
侯老闆是誰?
“小叔!”亮兒從一旁鑽出來。
漢威如釋重負,見到亮兒平安無事,總算長長的舒了口氣。
魏雲寒只推說來了位故友,引了漢威和亮兒來到後院。
幾片太湖石假山,幾株楓樹交雜在一棵枝葉繁茂的銀杏樹旁,雖然不很匹配,但是銀杏葉的金黃,楓葉的火紅,點綴在綠色的樹木中顏色斑斕。
“威弟~”一聲嬌柔怨念的稱謂,漢威驚得尋聲望去,就見假山後翩然走出了露露姐。
一身皁色旗袍,下襬繡着一樹素雅的白梅花。一襲白羽披肩,和露露姐那未施脂粉的素面一樣灰白。
長髮直拖在腰間,鬢邊紮了一朵白色的月季花,長睫微垂勾露出未亡人的斷魂哀怨。
露露輕輕地走過來,向漢威伸出雙手,嘴角牽動,眼淚撲簌簌的落下:“Michael,Eddie他再也不能回來了。”
起先還是抽泣,漸漸的抽噎聲越來越高,痛哭流涕。
露露摟住漢威的脖子,不停的說:“威弟,他說要你做伴郎的,他說一定要攜着我的手,看我穿婚紗走進教堂。可他跟我說,他要去執行一項不歸的任務,我趕去的時候,只剩了火海,火海~~”
嗚嗚的痛哭聲,漢威都能感覺到露露姐起伏的胸膛,加速的心跳,和自己肩頭漸漸的潮溼,那淚水滴滴的落下,陰溼。
“姐~別哭了,沒了小盟哥,漢威還是你的弟弟。別哭了,就當漢威是小楓兒,漢威會照顧姐姐的。”漢威說到這裡,眼眶溼潤。小盟哥的鮮血滋潤了東北沃土,而那片沃土卻已經被敵人鐵騎蹂躪。
“露露姐,你不是在北平嗎?什麼時候來到龍城的?”漢威問。
露露搖搖頭,春容哽咽:“我不想留在那裡,我做噩夢,我怕,我恨!我恨鬍子卿,也恨馮老,是他們害死了Eddie,是他們的軟弱害死了他!”
露露嗚咽道:“胡司令不敢得罪日本人,逼了Eddie放掉日本間諜,還要交出軍事情報給日本人低頭賠罪。Eddie回來就痛罵了很久,自己做主槍斃了日本混蛋。胡司令逼Eddie出國,說是讓他離開藍天,從此隱姓埋名。後來Eddie對我說,只要他去執行了這項不歸的任務,就能換來中國的和平,說胡司令許諾他說,日本人就不會再有機會宣戰。Eddie說,胡司令答應了他,如果小日本在田村大尉間諜案平息後,再說挑釁,他胡孝彥第一個帶東北軍對日宣戰。所以Eddie他去了,他義無反顧的去了。他才22歲,他還年輕,他死前笑了對我說,有時候飛蛾爲了自己的道義也會去撲火,只是辜負了美人。”
一個人的哭泣換成了一片人的抽噎,露露目光呆滯的說:“‘九·一八’,日本人還是進軍打東北了,Eddie死得真冤枉,長官用他的鮮血換來了幾天的平靜,強盜上門後,再用更多兄弟的鮮血去爲他墊路。那些飛行大隊的小夥子們,他們是那麼優秀,他們都鬧着叫我嫂子,鬧着我爲他們點菸。他們~~他們被自己的長官下令繳了槍,反鎖在軍營裡,等了日本一顆炸彈炸得血肉橫飛;那些北大營的弟兄們,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被搜走鎖在了營房裡,是日本人的機關槍任意的來掃射這些赤裸的血肉之軀。這都是碧盟他爲之千里迢迢回國赴死的長官!爲什麼~”
露露後面的話已經泣不成聲,蹲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大哭。
魏雲寒和漢威架起露露,露露的哭聲招惹來一些戲班的師兄弟們。
“漢威,幫個忙,扶她進屋。”魏雲寒吩咐,漢威忙和魏雲寒一起扶了露露進了一間廂房。
露露躺在榻上,空洞的目光望着帳子頂,眼淚順了頰邊落在枕頭上。
漢威見魏雲寒細緻的爲露露蓋被子,打手巾擦臉。
就在漢威的目光隨意巡視這間簡陋的屋子時,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張音容猶在的小盟哥的遺像上。相框挽着黑紗,小盟哥那深凹的眼,炯炯的目光笑望着他。
而就在桌案上,攤了一幅字,那墨跡新干,還顯得潮漉。這句詩漢威似曾相識:“朝衣東市甘如飴,玉體須爲美人惜”。那似乎是一位壯士赴刑場前的慷慨,義無反顧的去爲了自己堅守得道義去赴死,卻唯一覺得對不起眷戀的美人。如今這條幅哪裡是墨,分明是血水揮灑而就。
漢威實在難以抑制自己奪眶而出的淚水,奪門衝到了院裡。
小亮兒一臉茫然的問他:“小叔,你哭了?”
魏雲寒出來時,對漢威解釋說。他和父親間發生了些事,他不得不離開德新社。他出發來龍城時,正是“九·一八”那夜,他帶了露露姐姐離開了那片辛酸的土地。
如今,他不敢讓露露獨自居住,只能留她在這裡幫忙。這個戲班是他一位朋友經營不下去來請他幫忙的,只是這“射日班”的名字是他新改的,他是到了龍城聽說了“九·一八”事變的慘劇。
一張青石圓桌,魏雲寒吩咐一個半大的孩子去倒來幾杯香片,蓋碗掀起,氤氳着香霧,可漢威哪裡有心情在這裡閒坐品茶。
“這是我新組的戲班,射日班,如今沒有什麼德新社的魏雲寒,只有‘射日班’的生角兒侯羿,‘后羿’。”
漢威不解的問:“那德新社呢?”
魏雲寒嘴角勾出淺笑,搖搖頭。
“幫我帶話給楊司令,就說魏雲寒向他問好。”
漢威帶了亮兒從射日班這小院後門出去,繞過幾道街,攔下一輛黃包車,奔回了家。
門口請願的人羣散了不少,怕都和他們一樣去金蟾大舞臺繁華地帶去鬧了,只剩下那五爺這幾個年老體弱的乞丐扔揮舞着請願人羣遺留的小旗子在原地沙啞的嗓音吶喊:“打倒小日本!”“還我東北!”
“小叔,你看看,連乞丐都知道愛國,胡伯伯怎麼這麼窩囊!”亮兒說到這裡嗚嗚的哭了。
紅着眼睛進到家門,守在門口的胡伯示意漢威叔侄小聲,將他們叫到門外輕聲問:“小爺,你帶亮兒少爺去請願示威了?”
“是呀!”亮兒替漢威搶答,但漢威已經從胡伯緊張的眼神中看出事態的不妙。
“胡伯,出什麼事了嗎?”漢威也緊張的問。
“小祖宗!大爺回來了,找你們呢。剛纔日本商會的人和儲姑老爺都來家裡抗議了,不等大爺才從西京回來喘口氣,說是學生和市民燒日本店鋪,打傷燒死了日本僑民。還有,警察署抓起的學生供認,是楊司令的公子帶了他們去燒金蟾舞臺的。”
這不是胡扯嗎!漢威簡直憤怒。
亮兒卻顫抖了牙關說:“我~我沒帶他們去。是他們問我,那家店鋪是日本人的,我就知道姑爹的金蟾大舞臺和那個湯浴池。”
漢威看着亮兒,簡直哭笑不得,亮兒呀,幹出的事果然有些讓人意外得咂舌。
但無論如何,他們的動機是愛國的。當局不出來主持正義做主,民衆總不能忍氣吞聲,被人欺負到無家可歸還要粉飾太平吧?吶喊是必要的!
胡伯安排漢威和亮兒在牆根站着,吩咐人悄悄拿來水盆和毛巾,爲一臉黑煙的亮兒擦洗,又爲漢威和亮兒換上身乾淨的衣服,漢威這才帶了亮兒小心翼翼的上樓。
玉凝姐姐回來了,漢威才進了樓門就見到正扶着樓欄向下張望的玉凝姐。
“姐姐回來了?”漢威幾步迎上去,玉凝姐無奈的望着他,給他使個眼色問:“又去調皮了?你大哥可是準備好了藤條,泡了水,憋足氣力要打你呢。”
漢威伸伸舌頭,忙拉了亮兒去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