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突然發現,他們沒有資格再罵那些狗官棄城而走,因爲現在,這個年紀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女人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決定權其實在他們自己手裡。
是他們選擇要不要棄城,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爺軍爺。
是把這個和他們一起同甘共苦的王妃娘娘綁了送給西夏人,還是相信她,死守到最後一刻?
她究竟是真的爲了鄜州城,還是爲了她自己?
所有百姓腦中的思緒都忍不住翻飛。
這時,靜默無聲的人羣中,突然響起了輕輕的啜泣聲,是剛纔那個替傅念君說話的小娘子。
“王妃也是人,她不應該隨便就去送死吧?她已經爲我們做了好多事,如果不是她,西夏人早就打進來了吧……”
她只是直觀地說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城裡有很多像她家這樣的人家,他們不像柳知州這些當官的,也不像那些員外商人,他們甚至連代步的驢都找不到一頭,離開鄜州,他們就只能做難民流民,有親戚投靠的還好,若是沒有的,便如風中浮萍,連下頓飯在哪兒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她娘拉着,她也不想走,她覺得鄜州城完全守得住啊!
這個淮王妃這樣厲害,她還能造武器!她聽說西夏人陣前那個轟隆隆似雷神發威一樣的武器都敵不過她帶着她們造的那些火蒺藜。
難道這些還不夠證明嗎?
“我是沒有見過什麼王妃公主,見過最大的官老爺是知州,可是我、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不是所有有權有勢的人只會逃命的……”
那小娘子弱弱地補充。
起碼傅念君就告訴了她什麼是不屈和堅毅。
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人都回想起了這幾天的種種,終於也有人感嘆,聽來是個讀過書的:
“家國之戰,何是一個婦人能左右?西夏胡人多次對國朝背信棄義,即便交出人質又豈會真的放過一個鄜州城啊……”
這句話,只有從他們自己嘴裡說出來纔是有分量的。
傅念君自己是永遠不會說的。
她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眼前這些百姓手裡,他們……
總算沒有讓她失望。
郭達在傅念君身後,攥着刀柄的手心裡已經冷汗涔涔,這以退爲進的招數還真是不適合常玩,他都已經想好,等到激憤的百姓要涌上來時,他該怎麼抽刀威嚇他們了。
可又不能真的砍,實在是難辦。
但是幸好,這些百姓的態度漸漸出現了扭轉。
“她其實早就可以逃的吧,她沒有走……”
“是因爲真的想守住鄜州城?可、可是爲什麼啊?”
“鄜州城或許真的能守住吧,所以她不走啊。”
百姓們議論紛紛。
傅念君依舊平靜,等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時,才繼續對着百姓們說着:
“父老鄉親,我留在鄜州,是因爲我會履行作爲一個王妃應盡的義務,同時,也因爲我相信我的丈夫,在渭州的淮王殿下,他必然會來解鄜州之困,他不知道我在這裡,但是我從來不懷疑他會放棄鄜州,因爲他和我一樣,不會忘記身爲皇族的使命,不會忘記對大家的責任。”
她伸手指着城牆上:“而在那裡浴血奮戰的將士們,更代表着我無可放下的尊嚴,他們爲大宋流血,我也想爲大宋保護他們。我還是想向大家爭取一個機會……”
她頓了頓,說道:“請大家最後再相信我一次,明天,渭州的援兵必至!”
傅念君說完,百姓們的議論聲更大了。
良久,終於有人猶豫的聲音響起:“是不是真的?都三天了,援兵真的還會來嗎?”
“一定會的!”
回答的人不是傅念君,而是剛纔那個小娘子。
她目光略帶憧憬地看着傅念君,低聲說着:“如果淮王妃是這樣的人,那麼那位淮王殿下一定也是這樣的人吧……我願意相信他們!”
“那……我也再等等吧。”
“就再信這麼一次吧。”
“明天援軍不來就要開門!”
“是啊,我們再多等一晚。”
百姓們做出了最後的讓步。
這已經比傅念君預想的好太多了。
百姓們的情緒漸漸被安撫,夏侯纓在這個時候及時送上了大桶的驅寒湯藥,傅念君帶頭分發下去。
她說話做事的風度絲毫沒有任何變化,甚至人羣中還有隱隱約約的疑惑聲:“她真的是王妃嗎?”
王妃會是這個樣子嗎?
傅念君忙完後,拒絕了夏侯纓提出的讓她去歇息的要求。
她只是在下風口尋了一處民宅的屋檐下坐着,不遠處是在熱氣騰騰中交談着的百姓。
她對夏侯纓說:“現在他們的情緒就像是緊繃的弓弦,稍微不注意,箭就射出去了。”
“所以你憑一己之力就要拖住這麼多人。”
夏侯纓淡淡地說,語氣有點不敢苟同。
“不是還有你嗎?”
傅念君對她笑了一下,目光真摯:
“這一路上,幸好有你。”
夏侯纓嘴脣動了動,望向天邊依舊暗沉的天色,然後說:“別說這樣的話。”
她不喜歡傅念君用這種似乎等不到明天的口吻說這樣的話。
她在齊昭若面前,在所有百姓面前,不是那麼信誓旦旦嗎?
她其實內心裡也會感到不安嗎?
“你就沒想過如果剛纔失敗了你會怎樣嗎?”
夏侯纓問道。
傅念君笑了下,然後也擡頭望了望天,說:“只能說是佛祖保佑了……其實當我真的到了這個地步的時候才知道,所有的計謀計策在生死問題面前都是沒有用的,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最後能夠仰賴的,只有百姓們願意回饋我的一點善意而已。”
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守這座城,最後唯一能夠指望的,就是人性裡的善良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一種她以前並不相信的東西。
“幸好啊……”傅念君嘆了口氣:“只能這麼說了。”
“如果有下次,還賭嗎?”
“我真不希望再遇到下次了,畢竟我也只是個膽小自私的普通人罷了。”
兩個女人在陰暗的屋檐下相視而笑,夏侯纓遞上了一碗熱熱的湯藥,對傅念君說:
“喝吧,撐到天亮會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