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盧七娘令人驚豔的畫作,裴四孃的作品就顯得無趣沉悶了些。
裴四娘比較側重於實用。
因爲被江娘子一番搗亂,裴四娘索性將褙子的兩袖裁了改作半臂,既利落又靈活,再繫上鵝黃色的圍腰,美觀大方,修身保暖之外,腰間還能藏些小物件,許多庶民之間竈堂前的女子,就喜歡使各種圍腰,而裴四娘在這基礎上又加工了下。
另外在領口部分她也做了些許改動,讓衣裳更爲便利。
倒是舒皇后對她的衣裳比較滿意。
原本這尚服局出來的素衣,也不是給各宮各閣裡的主位所穿,多是宮娥之流穿的,裴四娘顯然秉承了質樸之風,考慮的不是討好男人,而是切實替尋常婦人着想。
“這設計地實在是巧妙,本宮瞧着都是極喜歡的,穿這樣的衣服,想來做事也能方便許多。”
她轉而向皇帝道:“歷來宮裡的穿衣打扮,都被外頭女子競相效仿,官家,若是有一天宮裡也時興這樣的衣裳,想必不多時,外頭也要流行起來了,簡單整潔,卻是很值得提倡。”
皇帝也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道:“裴小娘子小小年紀,卻很通民生,這衣裳本來也就是爲人服務的,簡樸大方些也是很好。”
裴四娘這才鬆了鬆神色,退到一邊去。
她算是要走簡樸路線走到底了,好像今日全天下的庶民婦女都要她來替她們說話一樣。
發覺了這一點,堂中許多小娘子臉上都是瞧她不起的神情。
裴四娘今日一番表現,贏得了皇帝皇后的器重,可是卻將她多年來的高架子丟置於地了,從前處處仰望她的小娘子們,今日心裡只是越發輕視她。
到了傅念君,其實她對於女紅之上也不過是馬馬虎虎,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小時候傅寧便側重於教授她男子們所學的權謀策論,勾心鬥角,她在女紅上自然與精心準備過的裴四娘是不能比的。
舒皇后似乎很期待傅念君的表現,等見到傅念君這件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素衣時,神色也有點疑惑。
江娘子在人羣中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她琢磨着難道傅念君還準備來以不變應萬變那一招?然後唾沫橫飛胡亂說一堆有的沒的大道理?
其實傅念君也不是一點都沒有改動,只是沒有學她們把衣服折騰地五顏六色而已。
這衣服穿在宮人身上,衆人才算看出了些門道。
窄袖高胯,倒是有些胡服的味道。
傅念君只是略一動手,這衣服就顯得格外修身幹練,同裴四娘一樣,她追求的一樣是行動便利,方便於人。
“娘娘,這衣裳是給宮人穿的,臣女與裴娘子一樣想法,覺得應當以簡便爲主,不拘束手腳……”
裴四娘只是淡淡地撇撇脣。
這新意二字,搶的就是個先。
傅念君的想法與她一脈相承,只是卻晚了自己一步,即便她並不是學自己,在帝后那裡,印象必然也不如自己。
這就是爲何盧七娘與裴四娘都願搶個先手的原因。
舒皇后微笑着點點頭,也讚了一句:“這也是個心靈手巧的孩子。”
倒是張淑妃眼睛尖,說道:“瞧着衣服上影影綽綽的,是描着花樣呢?”
因着隔了段距離,倒是也不明顯。
舒皇后讓那穿着衣裳的宮人走近了些,才隱約見到她衣服前襟領口有淡淡的粉色透露出來。
舒皇后同左右道:“這倒奇了,是什麼花樣?這樣若隱若現的……”
傅念君上前,施禮道:“斗膽問娘娘借一杯水。”
衆人皆是不解她要做什麼,舒皇后依言賜了杯清水給傅念君,傅念君纖細的指尖輕輕點了點杯中之水,便灑向了那宮人的領口和前襟。
她那雙手生得妙,連皇帝都多望了一眼。
那宮人的前襟沾了水,適才隱隱約約的粉色似乎就漸漸清晰地透了出來,像是朵朵桃花初綻,在衆人眼前慢慢露出原形。
這一眼之下,皇帝只覺得奇妙,在水漬暈染之下,那桃花似是活了一般,片片花瓣,更是十分可愛。
“真是妙哉!”皇帝忍不住誇讚道:“這可有什麼說法?”
傅念君微笑,卻不敢擡頭直視皇帝:
“稟官家,這件衣裳,臣女爲它取名叫做‘胭脂面’。”
她其實是耍了個小心眼,她畫的畫是在衣裳裡面,用了一層細羅一層宣紙遮蓋,這花樣便隱藏於素衣之下,一旦沾了水,卻又能巧妙地暈染出來。
不過也只能是過這個場面,也用不了下次了。
胭脂面……
堂下有不少小娘子並沒有領悟這三個字的意思,皇帝卻是立刻反應過來了。
“胭脂面,竟是這個意思……”
他嘆了一聲:
“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你這小娘子年紀輕輕,卻也愛讀香山居士之詩啊。”
也不知是否湊巧,皇帝個人竟也正好頗爲偏愛白居易之詩,只是少年之時,教授他詩書的老師卻不喜愛元稹白居易二人,只說“元輕白俗”,對二人詞風頗有微詞,不讓太子多看二人之詞免得入了流俗,因此皇帝這些年來,也不敢說多推崇白居易。
這句詩……
皇帝再看到宮人身上水漬斑斑的衣裳,結合這詞句,果真是無一處不相合。
好個春來淚痕,好個胭脂面啊!
舒皇后也淺淺地微笑,竟是難得與皇帝心意相通了。
如盧七娘適才那般,雖是畫作無雙,心思巧妙,卻多少有些邀寵挑逗之嫌,難等大雅之堂。而傅念君做這件衣服,雖然話沒有明說,卻又已都說盡了。
她是在爲三千宮女不平。
這衣裳,不是穿給男人看的,也不是讓她們更好地勞作的,而是傳達出了一個隱忍且寂寥的心思。
尋常示於人前之時,無人能看破這春來淚痕。
只有在暗處,宮人們纔可孤芳自賞,纔敢淚撒衣襟。
舒皇后輕輕地嘆了口氣,卻是轉頭朝皇帝低聲道:
“官家,臣妾近日來,正覺得跟前伺候之人有些多了。咱們後宮之中,想來也有一批老人到年紀出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