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二十二年冬,八十三歲的前執宰、韓國公、太傅蔡源,於家鄉故去。
楚皇陪同貴妃蔡氏親臨桐山弔唁,諡蔡公文忠。
並不顧百官勸阻,着重孝,以子侄禮奠
可謂大楚開國後哀榮第一人。
卻也由此可見,與陛下亦父亦師的蔡源雖去,但蔡家聖眷未減分毫。
原本一個縣城胥吏之族,卻在蔡相和貴妃兩代人接力之下,成長爲了一個可以和潁川陳家媲美的官宦世家。
如今蔡源逝去,不管是家族內部,還是外人看來,蔡贇、蔡坤似乎皆無家主的氣勢,反而是貴妃,對家中之事頗有發言權。
不過,蔡家如今也是大楚數得着的家族了,滿門朱紫,卻由一個女人當家做主,說出來終歸不好看,大家心照不宣。
臘月初七,蔡文忠公入葬後的第二天,蔡家內部的會議似乎也左證了家族內蔡嫿地位的傳言。
許是因爲一個女人坐在上首給一幫爺們開會的場面會有些尷尬,這晚,長房、二房各自帶了夫人,蔡家祖宅正廳,濟濟一堂。
一大家子男男女女皆身着白衣,面露哀切,似乎仍未從蔡源去世的悲傷中緩過來。
當滿臉疲憊的蔡嫿問起兄長侄兒們,接下來有何打算時,身爲蔡家長子的蔡贇率先道:“我已擬了丁憂的摺子,明日便交給陛下”
丁憂是應有之意。
先不說父親逝去後,只剩了母親需要有人在膝前盡孝、陪伴,單說蔡源對衆多的兒孫的恩情並不只簡單的養育之恩,可以說,沒有蔡源早年當機立斷,就沒有蔡家的今日。
蔡贇至今仍記得,當年皇上在桐山爲吏時,夜襲鄭家老宅後,父親對他講過的那番話。
他話音剛落,長房長子、也是蔡家長孫的吏部郎中蔡隆也緊跟父親道:“姑母,侄兒也擬了摺子,隨父親一起丁憂,陪伴祖母。”
長房這邊一表態,二房蔡坤同兩個兒子也先後開口,表示要留在老家爲父、爲祖父丁憂。
說來這也正常,爲官者,孝道和忠誠是最重要的兩項品質。
此時不管是誰,但凡露出一絲猶豫,便是品質有了重大瑕疵。
一旁,蔡坤之妻尤氏卻忍不住看向了二子蔡蔚,恰好,蔡蔚之妻、蜀國公主陳嬈抱着幼子剛好也看了過來,婆媳倆短暫對視,小有尷尬
七年前,因尤氏不顧蜀國意願,欲強行爲蔡蔚納妾,婆媳二人的關係算不得和睦。
後來,經由蔡嫿插手,以蔡坤夫婦離京爲結果,才終止了這場鬧劇。
這一下,當家主母還未做過癮的尤氏,形成了事實上分家.婆媳距離三千里,尤氏自然再幹擾不了這個小家庭,蜀國成爲了蔡家在京中的主婦。
再後來,不知是太虛道長給蔡蔚調理的藥方起了作用,還是嬈兒頭上沒了婆母、心情大好,反正七年裡,先後誕下兩子一女,徹底洗刷了自己‘下不了蛋’的冤屈。
因兩人相隔太遠,蔡坤父子又各有職司,數年來,婆媳倆也只見過一兩回面。
倒也落了個清淨。
可即便婆媳不睦,嬈兒也能從剛纔短暫對視中,看出婆婆的擔心夫君蔡蔚如今擔任三司度支郎即將滿三年,勘磨後升遷的可能性極大.
嬈兒通過孃親偷偷打探了一下,父皇有意讓夫君去商部做侍郎。
蔡家子弟一直在商事、稅賦一道頗有見地,也算人盡其才。
若做了商部侍郎,剛剛三十歲的蔡蔚也算正式步入大楚高級官員的行列,身爲人婦,嬈兒自然希望夫君有出息往大里說,這是爲國盡力、爲父皇效命;往小裡說,她回宮和姐妹相聚,臉上也有面子不是。
卻不料,如此關鍵的時刻,夫祖竟去世了。
嬈兒知曉,婆母剛纔那眼神,是想讓自己勸勸夫君,不該在此時丁憂這話,尤氏自己不敢講,經過開國十五年那回被小姑子趕出東京,尤氏如今在蔡嫿面前放屁都得夾着腚。
可這話嬈兒也無法開口啊!
哪有勸人不盡孝道的.
可就在這時,坐在上首的蔡嫿悠悠開了口,“隆哥兒,你們這片孝心,祖父定然欣慰但是”
蔡嫿忽又話鋒一轉,“你們祖父若在天有靈,一定不願看到你們這般做。”
說到此處,蔡嫿的情緒似乎出現了少許波動,媚目微紅,隨後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勸導家人,“你們祖父已八十有三,無病無災、於睡夢中故去,當是喜喪。他此生最重家族,一定不願看到家中兒孫爲了孝道虛名,丁憂在家,白白浪費了爲國效力的光陰.”
卻見長孫蔡隆當即起身道:“姑母,侄兒爲長房長孫,便由侄兒同父親留在老家爲祖父丁憂罷。四郎勘磨在即,應早日回京.”
丁憂一事,既可由長子一人完成,也可由全家兒孫全部參與。
但在世人眼裡,自然是參與的兒孫越多,越顯得孝順。
這般環境裡,二房的蔡坤就算爲了不落人話柄也不能毫無表示,連忙起身可他話未出口,蔡嫿已率先擺手阻止了他的發言,自己道:“二哥不用說了。回來的途中,我已想好了,就由大哥在家丁憂,陪伴母親隆哥兒轉任淮北路提舉鹽鐵常平事,此事我與陛下商議過了”
衆人一聽,紛紛覺着這是個好法子。
淮北路首府蔡州,距離桐山僅百餘里,蔡隆到此任職,既不打斷其仕途,又可就近照顧老父、祖母。
二來,五品郎中到地方任從四品常平事,既是升遷,又增加了在地方任職的履歷。
可謂孝道、仕途兼顧。
也算是給替全家男子丁憂、犧牲了仕途的蔡贇,一些補償。
安排好了長房,蔡嫿這才又對蔡坤、蔡蔚等人道:“至於二哥,你們該去哪兒還去哪兒官場瞬息萬變,若我一家男子全部丁憂在家,三年後誰知是個什麼光景?爹爹多年心血,不可毀於沽名.”
在座蔡家男女十幾人,其中既有蔡贇、蔡坤這般封疆大吏,也有蔡隆、蔡蔚這等後起才俊。
但這番話,卻只有蔡嫿一人敢講.
眼瞧蔡坤還有些許糾結,蔡嫿一句話打消了所有人最後的顧慮,“明日,你們該上奏丁憂就繼續上表,陛下會奪情不準”
嗯,蔡家人想到的沒想到的,蔡嫿都已做好了安排,且裡子面子統統兼顧到了。
蔡贇擡眼看去,印象中極愛華服、愛妝容的妹妹,臉上也有了明顯皺紋.心下不由嘆道,若嫿兒爲男子,必勝我和二弟。
無聲一嘆後,終道:“你們還不快快謝過姑母.”
隨即,在長孫蔡隆的帶領下,一衆蔡家三代齊齊一禮,“謝姑母爲侄兒妥善安排。”
當晚,蔡嫿並未留宿祖宅,而是出了城返回鷺留圩。
冬日早睡,亥時末,莊內已是萬籟俱寂。
暖轎內,操勞了數日的蔡嫿昏昏欲睡,卻在進入莊子後,被轎外宮人喚醒,“娘娘~娘娘”
“到家了麼?”
迷迷糊糊的蔡嫿問了一句,外間應了一聲,蔡嫿覺着奇怪,便打起精神掀簾一看,卻見大楚天子、自己認定的夫君,此刻正坐在院門的臺階上,見她掀簾,忽地咧嘴一笑。
蔡嫿不由一陣恍惚.當年,第一回見着他時,他便愛這樣笑。
一眨眼,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本來因爲父親去世而心情低落的蔡嫿,沒來由心情好了許多。
只見她快速下轎,三兩步走到階前,居高臨下望着陳初,嘻嘻一笑道:“這位郎君,夜已深了、天寒地凍,怎還不回去睡覺?”
陳初仰着頭,嘿嘿笑道:“等娘子哩,我家娘子屬蛇,最畏天寒,若無夫君爲她暖手暖腳,怕是一夜無好眠”
蔡嫿哈哈一笑,無比自然的伸指在陳初額頭戳了一指,順勢和陳初並肩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一旁的宮人趕緊低頭,只當看不見皇上的腦袋也能戳麼?
“走,回去吧。”
“我不,陪我在這兒坐會.”
蔡嫿拒絕了陳初的提議,歪着腦袋靠在後者肩上,望着鷺留圩寒夜裡的路燈出神了好一會兒。
“想什麼呢?”
“在想.嘿,當年我力主將鷺留圩佃給你,爹爹還不太滿意哩,罵我敗家。後來,初郎給我長臉,爹爹再提起此事時便換了口徑,逢人問起便說,當年是他看出你不凡,力排衆議,將莊子佃給了初郎這老頭,淨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口吻無比輕鬆,可蔡嫿說着說着,狹長媚目中卻緩緩流出兩行淚來。
陳初察覺有異,轉頭一看,卻也未作安慰,只是將環在蔡嫿腰間的胳膊緊了緊。
蔡嫿和淚一笑,擡手擦了擦,又笑道:“誰知這老頭竟這麼走了,我自幼不讓他省心,又愛頂撞他,也不知他後不後悔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自打回到桐山,始終在旁人面前冷靜淡定的蔡嫿,直到此時才稍稍宣泄出幾分喪父之痛。
陳初卻握了蔡嫿的手道:“盡說傻話.開國十五年,岳丈離京歸鄉前,我二人曾有一番談話,岳丈說,蔡家之盛,明面功在蔡源,實則在嫿兒。岳丈還說,若嫿兒爲男子,他這做父親也當不如,還說,他這輩子能生出嫿兒,纔是他最驕傲的一樁事”
“嘁,說到底,還不是嫌我是個女兒身.”
蔡嫿歪了歪嘴,好似故意用這種態度來掩蓋悲傷。
卻聽陳初呵呵一笑道:“那就下輩子吧,下輩子嫿兒做男人,我來做女人,做你的賢內助。”
“噗嗤~”
蔡嫿破涕爲笑,卻道:“那到時我也學你,三妻四妾,讓你也整日想着怎樣爭風吃醋,怎樣?”
“不怎樣”
“哈哈哈”
兩人同時一陣大笑後,蔡嫿忽然又沉默下來,良久後才道:“初郎,爹爹去了,這世上可沒人給我撐腰了往後可不許因爲我年老色衰冷淡於我.”
“這話你都念叨三十年了,我何時冷淡待你了?”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對了,你答應過我另一樁事莫忘了!”
“哪一樁?”
“百年後,我要與你同穴.”
蔡源的去世,拉開大楚開國勳貴離世的序幕。
其後十餘年,韓國公陳景彥,柱國將軍彭二、蔣懷熊等文武大臣相繼去世。
至開國四十一年,楚皇、皇后先後在一個月內薨故。
此時,正值朝廷官員中老交替之時,局面並不算百分百穩固。
幸而有貴妃蔡氏親自出面穩定老臣,才使得朝廷平穩過渡。
兩年後,局勢徹底安穩.蔡貴妃聯合皇后唐氏,將桐山四家中在四海商行的勢力一一清除,從此四家只有監督、分紅之權,再無管理之權。
因貴妃先從孃家勢力動手,潁川陳、西門、徐家也沒甚好說。
做完這些,蔡貴妃纔將四海商行交給皇后、幾乎手把手教導皇后如何管理四海商行至此,大楚形成了朝廷和皇家兩條不同的財政路徑。
朝廷財政,主國內稅賦。
皇室財政,主海外貿易。
後者再不虞有被朝廷財政架空的一日.
開國四十六年,早年曾被無根道長相面‘非長壽之相’的蔡貴妃已七十有九,反而成了後宮中最長壽之人。
當年夏末,先帝祭日。
皇太妃在皇帝、皇后陪同下,親往京西皇陵祭拜。
途中,太妃對皇帝抱怨,‘先皇無情,駕崩六年,竟無一回入夢.’
太妃雖不是皇帝生母,但幼年教養,晚年對其更是助益良多,便是指責先帝,皇帝也只得溫言勸慰。
皇帝奉太妃如生母無二致。
當晚子時,太妃忽從夢中驚醒,慟哭不止。
皇帝夫婦連夜趕來,相詢方得知,六年來,先皇首次入太妃夢.
《楚史.高祖本紀.文烈高皇后》篇有載“開國四十六年八月,當謁西陵,是夜,文烈高皇后夢先帝,如平生歡,悲不能寢”
自此日起,太妃水米不進,七日後薨故。
皇帝大悲,追封太妃爲文烈高皇后,遵先皇旨意,與高祖皇帝、端慈高皇后趙氏同葬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