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黃昏時分。
臨安城官員聚居的太平坊、壽安坊忽然被親軍所圍,從酉時至亥時兩個多時辰內,大批官員被押往大理寺。
朝官半數收監,整座臨安爲之震驚。
是夜,大理寺、刑部、中書省燈火徹夜未熄。
同在當晚,千里之外的蔡州灑金巷舊王府內,雖和臨安局勢沒半毛錢關係,但後宅卻同樣處在有序忙碌的緊張狀態中。
嘉柔居住的浣纓園內,僕婦端着盛有熱水的銅盆快速進出,貓兒和阿瑜坐在外間廳堂,不時關切的往裡屋望上一眼。
而坐在下首的嘉嫆,則明顯緊張多了,但凡嘉柔在裡間發出一點動靜,嘉嫆便會驚慌起身。
見狀,貓兒溫柔安撫道:“嘉嫆莫害怕,王女醫和家中穩婆經驗豐富的很,當年稷兒冉兒以及嬈兒和瀛兒,都是她們照應的,不會有大礙”
話是這麼說的,但早年嘉柔是在皇城內偷偷生下的念兒,如今這二胎,算是嘉嫆頭一回陪姐姐經歷女人這‘鬼門關’,怎會不擔心。
再者,原本王女醫算下的日子,嘉柔的生產日期大約在九月初,不想竟提前十餘日.
正是因爲知曉姐姐這個日期,嘉嫆連南下的機會都放棄了,以免姐姐身邊最需要人時自己不在。
“謝皇后娘娘,嘉嫆能能進去看看姐姐麼?”
關心則亂的嘉嫆微微紅着眼睛問道,阿瑜聞言,不由輕聲安慰道:“如今裡頭忙亂,咱們進去了只會添亂,淑妃更會因此分心”
阿瑜話音剛落,卻見玉儂一手捧着大肚子,一手搭着秦媽媽的手,快步走了進來,剛到門口便嚷嚷道:“嘉柔生了沒?都還好吧.”
身子雖笨,可那腳步卻一點不慢,看的貓兒膽戰心驚,忙起身迎上前,“小祖宗誒!你不在望鄉園好好待着,跑來這裡作甚!”
說話時,貓兒已從秦媽媽手裡接着玉儂的胳膊,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畫面若被外臣看見,玉儂很大可能會被參上一本.你一個妃子,竟敢勞駕皇后攙扶?
便是有孕在身,也不免有‘不知尊卑’之嫌。
可當事人的貓兒卻十分自然,小臉上除了關切,不見任何不悅,甚至看向玉儂的大肚子時,猶如看向一件易碎珍寶.
確實,多年來早已養成主母心態的貓兒,最樂見的便是家中兒女成羣、孤身一人流落至中原的官人血脈能夠開枝散葉。
大咧咧的玉儂似乎也沒覺着被貓兒攙一下,有甚不妥,甚至坐下後還拉着貓兒的手,仰着臉蛋撒嬌道:“聽說嘉柔臨盆,奴奴一個人在望鄉園待不住了呀,特地來看看嘉柔姐姐莫趕我走”
玉儂撒嬌,男女通吃除了蔡嫿。
貓兒頗爲無奈的瞪了一眼即將成爲兩個孩子母親的玉儂,只道:“那你在此待上一刻,便回望鄉園歇息.”
玉儂趕忙伸手,豎起食指和中指比劃了個‘二’,討價還價道:“兩刻鐘,奴奴在這裡待兩刻鐘好不啦.”
貓兒卻擡手將玉儂豎起的兩根手指壓下去一根,堅決道:“一刻鐘!”
見兩人互動有趣,一旁的阿瑜也忍不住笑着插嘴道:“宜妃比淑妃身孕早半個月,上個月王女醫便說你大概中旬生產,如今到了下旬還沒動靜.反倒是嘉柔肚子裡這娃娃等不及了。”
玉儂伸指在自己的肚皮上輕輕戳了戳,只道:“嘉柔肚子裡的娃娃是個急性子,我肚子裡的娃娃是個慢性子”
貓兒、阿瑜忍俊不禁,便是嘉嫆也跟着輕鬆了不少。
隨後,卻見玉儂擡手從几案上拿了兩塊香瓜,一塊遞給旁邊的嘉嫆,一塊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可嘉嫆憂心姐姐,朝玉儂擠出一絲笑容,搖頭拒絕了後者的好意。
玉儂不以爲意,隨即將第二塊香瓜填進了自己嘴裡,還不忘勸慰嘉嫆道:“嘉嫆你別擔心,生孩子沒甚大不了的,當年我便是在上樓的時候羊水破了,秦媽媽快嚇死了,可她剛攙着我進屋,嬈兒便‘咚’一下出來了我都還沒反應過來呢,一點都不疼!”
“.”
雖說是在給嘉嫆寬心,但人家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什麼‘羊水’,什麼‘咚’一下就出來了.
直讓嘉嫆紅了臉,貓兒見狀不由笑罵道:“行了行了,曉得你利害了!”
“嘿嘿~”玉儂得意一笑,擡手再拿一塊香瓜,卻又引來了‘家長’貓兒的批評,“香瓜性寒,少吃些。”
“嗯嗯嗯”玉儂不迭答應,可依舊將不管不顧的將那香瓜放進了嘴裡。
貓兒無奈扶額,看向阿瑜道:“你看看,像是當了孃的人麼?比冉兒都難管”
阿瑜抿嘴淺笑,心下竟有點羨慕玉儂宜妃這樣的女子,應該從來沒有煩惱吧。
閒坐片刻,玉儂那張肉嘟嘟的小嘴像是租來急着還回去一般,叭叭叭一刻不停,眼看放風的‘一刻鐘’時間即將結束,卻見她忽地眉頭一皺,捧着肚子笨拙的站了起來,只道:“姐姐,我如廁.”
“香瓜吃多了吧!”
貓兒一臉‘早知如此’的神色,隨後吩咐道:“宜妃身子笨,多跟兩個人支應着。”
站在貓兒側後的寒露一個眼神,便有兩名粗壯婆子上前攙了玉儂,卻玉儂認真對貓兒道:“姐姐,如廁的時間,可不能算在那一刻鐘裡哦!”
“噗嗤~”阿瑜當場笑出聲來。
“去吧去吧,不算。”
徹底被玉儂打敗了的貓兒自下而上擺了擺手,那模樣既嫌棄又好笑。
玉儂這才隨着兩名婆子走向了門口,可剛走出幾步、擡腳邁過門檻,玉儂又站定不動了。
卻見她緩緩回頭,肉嘟嘟的嘴巴微微張開、尖翹瓊鼻稍稍皺起,說不清是個什麼表情。
“又怎了?”貓兒只當她又作什麼幺蛾子,卻聽玉儂委屈巴巴道:“搞錯了我不是想噓噓,是娃娃出來了。”
“.”
“.”
貓兒和阿瑜一息錯愕後,幾乎異口同聲道:“快扶宜妃去東房!”
生孩子也要湊熱鬧麼!
再送玉儂回望鄉園有點來不及,再者,如今王女醫以及府中的穩婆都在浣纓園照應嘉柔,將玉儂暫時安置在浣纓園東房無疑是合理的安排。
數年來,府裡已誕生了三名公主兩名皇子,大家都已有了經驗。
只見寒露親自帶人一路跑向望鄉園,將提前備好應對生產的各類物品搬過來,李翠蓮跑去後廚,唯恐兩位娘娘同時生產所需的熱水不夠。
李招娣則第一時間去東房鋪被、燒醋.
看起來兵荒馬亂,實則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僅僅半刻鐘不到,玉儂便躺在了東房鋪了厚厚幾層褥子的大牀上。
外間,貓兒先安排了一名李姓穩婆進東房支應玉儂,隨後讓人請西房內的王女醫出來了一趟。
“淑妃怎樣了?”貓兒見面便問,王女醫答道:“宮口開了五指,可能要到子時左右才能分娩。”
一聽這個,貓兒放心少許,忙道:“宜妃怕是也要分娩了,此刻在東方.”
王女醫連忙從丫鬟手中接過布巾擦了擦手,“我去看看!”
貓兒也是當孃的人,以她的經驗,玉儂恐怕還需好幾個時辰纔會分娩,便陪着王女醫走向了東房,可兩人剛走到房門口,卻見那李穩婆急匆匆從房內走了出來。
差點和貓兒撞了個滿懷,貓兒以爲有甚意外,嚇了一跳,“怎了!”
卻見那李穩婆一臉喜意,“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宜妃生了,母子平安!”
“啊???”
貓兒和阿瑜同時張大了嘴巴上回玉儂誕下嬈兒時,雖幾人都在家中,卻不像今日這般剛好守在旁邊。
同是女人,旁人的鬼門關,咋到了玉儂這兒,回回都像放了個屁那般輕鬆容易啊!
顧不得多問,兩人同王女醫趕忙推門入內。
卻見躺在牀上的玉儂,雖鵝蛋臉紅撲撲的、額頭上也稍稍有些汗水,但精神飽滿,甚至髮髻都沒亂!
身旁,一隻粉嘟嘟、皺巴巴的小肉團正在聲嘶力竭的大哭着。
小傢伙哭,玉儂側身望着小傢伙也在跟着哭.阿瑜不由稍稍恍惚,這麼多年來,她見過玉儂哭鼻子的次數屈指可數。
貓兒只當玉儂方纔分娩受疼才哭了鼻子,忙上前坐在牀沿,掏出帕子幫玉儂擦眼淚,邊柔聲哄道:“剛生過孩子不能哭,不然以後眼睛不好晚些讓後廚給你煮些好吃的,明日便不疼了。”
玉儂卻用手背抹了把眼淚,隨後伸手指向哭嚎小傢伙的小象,邊哭邊一臉自豪道:“姐姐,奴奴爲家裡生了個小男子漢!他以後一定會像陛下那般成爲一個大英雄”
這話一出,正在旁邊跟着抹眼淚的秦媽媽不由一滯,快速而又隱蔽的瞟了貓兒一眼。
就連正在爲玉儂把脈的王女醫,身形也稍稍僵硬了一下。
後宮皇子新誕,本應是好事但你一個妃子,當面對皇后說自己的兒子以後會像陛下.皇后但凡多想,你們母子就危險了。
玉儂生出了朝思暮想的兒子,情緒一時激動。
可貓兒竟沒一點異樣情緒,只見她溫柔的幫玉儂擦着眼淚,以極其輕柔的聲音哄道:“嗯嗯,姐姐曉得玉儂是家裡的大功臣,待會我便親書一封,將此喜訊告訴陛下,讓陛下爲我家三郎起名字。”
後方,阿瑜靜靜看着這一幕.她入府也將近十年了,這些年來,她自己長大了許多,同時,她也能清晰感受到大家的變化。
比如貓兒當年的貓兒,雖外在一言一行一直在努力學着如何做一名掌家大娘子,但時不時還是能感覺到,她小心藏起來的自信。
是以,那時的貓兒有時會讓人覺着有種強裝派頭的感覺。
但如今.眼前的皇后娘娘確實養出了中正平和的大氣,和發自內心的自信,再不怕旁人搶她的官人、搶她的大娘子位置;再不怕旁人看不起。
這種變化,既有陛下十餘年來給她的底氣,也有蔡貴妃手把手教她如何治家處事的原因。
人都道玉儂集萬千寵愛於一人、說她命好,以阿瑜看來,貓兒從貧寒農女到如今一人之下,她纔是那個擁有潑天大氣運的女子.
子時半,淑妃再誕一女,一日之間,陳家添一子一女。
八月二十三,夜,灑金巷舊王府,雙喜臨門。
八月二十六。
因通逆案、宮闈案,兩樁大案,數日來臨安城已抓捕罪官及其家眷萬餘人。
因收監者多爲達官貴人,臨安城街面上的行人和消費能力都爲之一降。
此案涉及之廣,有周近二百年來史無前例。
且抓捕行動還在繼續往周邊府縣、曾經堅決不配合田改新政的鄉紳羣體蔓延,臨安一府九縣監牢爆滿。
到了眼下這個時候,已不止查處兩案那麼簡單了。
以徐榜爲首的淮北中堅官員大肆擴大調查範圍,好藉機給更多淮北系騰出更多位置。
蔡源和陳景安並非不知道這種情況,但兩人都保持了沉默、甚至隱隱默許的態度。
徐榜等人的所作所爲,符合淮北利益,自然也符合蔡源的利益。
而陳景安也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若不能將勢力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的江南士紳集團剷除,日後各家後人難保不會被死灰復燃的江南鄉紳報復。
當日午後,暫領刑部的陳景安和執宰蔡源,應皇上詔令前來延德殿面聖。
兩人卻在延德殿外,看見一紫袍官員跪在殿門外,僅憑背影,二人也迅速認出來此人是財相陳伯康。
距離延德殿尚有幾十步時,陳景安問了引路小黃門一句,那小黃門只道:“回陳大人,陳大人自早間散朝便跪在了此處。”
早間散朝到此時已有三個多時辰了。
陳景安無聲一嘆,待兩人路過陳伯康身前時,蔡源朝後者拱了拱手,隨後進了延德殿。
陳景安卻站定在了陳伯康身邊,低聲勸道:“陳公,何必如此呢?”
如今整個江南官場幾乎被橫掃,僅剩些許沒問題的官員也都在夾着尾巴做人陳景安的意思是,既然此次兩樁大案沒牽連到你,你還主動站出來爲別人求情幹啥?
萬一再觸怒皇上,豈不是得不償失。
精神稍顯恍惚的陳伯康擡頭,見身邊是陳景安,不由添了舔乾裂嘴脣,擠出一處笑容道:“原來是景安啊。”
兩人根出同源,論起來陳伯康還高了陳景安兩輩,便是呼其名諱也不算失禮。
“陳公,先起來吧。”陳景安嘗試攙扶陳伯康,卻被後者擺手拒絕,隨後陳伯康滿是期盼看着陳景安道:“景安啊,你與陛下多年相交,你去勸勸陛下,就此收手吧”
陳伯康不會看不出陳景安和蔡源默認兩案擴大化的原因,但他能向陳景安張口,也是實在沒法子了。
陳景安此人,外圓內方,既然已下定了決心,要將江南士紳連根拔起,自不會因陳伯康幾句話便改變主意,只道:“陳公,謝擴等人慾要謀害君上,簡直駭人聽聞,如此無君無父之人,難道不該死?”
陳伯康苦笑一聲,道:“那就殺了謝擴等人,可眼下兩案愈演愈烈,牽連之人越來越多,該停手了。”
陳景安卻道:“如此大罪,自然要追根到底,不可有漏網之魚。”
跪在地上的陳伯康望向陳景安良久,忽而一嘆,道:“景安,你捫心自問,如今被收監的萬餘官紳中,便沒人是冤枉的麼?”
“.”這個問題其實很好回答,只需昧着良心說一句‘沒有’便是了。
可陳景安看着陳伯康那花白鬍須、翹着白皮的嘴脣,竟一時答不上來。
見此,陳伯康又是一嘆,機械而又緩慢的擡起雙手取下了自己的官帽放在了地上,緩緩道:“景安,你若能說動陛下就此停手,我便辭官歸鄉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