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的朝會,因蔡源的突然出現,江南舊臣很是緊張了一番。
可當日早朝上,這位大楚真正的執宰不知是不是因爲連日趕路的原因,一直是副昏昏欲睡、哈欠連天。
世人皆知,蔡相胥吏出身,今日初見又是這般老邁模樣,不免引起一些人的輕視。
不過,像諫議大夫梅汝聘這等在官場廝混了大半輩子的官員,自然不會犯‘以貌取人’的低級錯誤。
蔡源忽至,絕對有所圖謀!
散朝後,梅汝聘換了身便服,去往抱病在家的刑部尚書謝擴府上。
被謝府下人引至後宅,卻見假山綠樹間,掛了十餘支鳥籠,內裡盡是些鸚鵡。
一身燕居常服的謝擴對梅汝聘的到來毫不意外,甚至還有心情用竹枝逗弄了一下籠中鸚鵡,“叫”
那鸚鵡似通人性,馬上擬着人聲叫道:“吉祥安康.吉祥安康”
“大人好雅興。”
梅汝聘笑着說了一句,隨後放低聲音道:“蔡源來了臨安。”
謝擴表情如常,“方纔本官已聽說了。”
梅汝聘見狀,不由有些擔憂道:“他會不會是爲了福寧宮那事而來?”
謝擴忽地眉頭一皺,回頭打量着梅汝聘道:“福寧宮何事?又和你我有甚干係?”
“.”梅汝聘一滯,說不出話來。
足足隔了五六息,謝擴神情才稍微緩和了一些,“早在初五事發前,負責和宮內聯絡的關節已除掉了,那福寧宮人又被蔡氏所殺,已成死無對證之局。我和諸位大人早已將此事忘了,梅大人爲何還念念不忘?”
“是。從今日起下官便忘了此事。”
梅汝聘微微躬着身,小心恭敬的回道。
若有外人在此,怕是聽不懂這兩位大人到底在說什麼.
“你們吶,繼續該作甚作甚,蔡源單槍匹馬來了臨安,能掀起甚風浪?切莫自亂陣腳.咱們自己別給他把柄,難不成那蔡源還能因爲我等告病在家便將我等治罪麼?”
謝擴邊講話邊繼續逗弄着鸚鵡。
一時間,‘吉祥安康’的鳥叫連綿不斷。
可輪到最後一隻鸚鵡時,不管謝擴怎逗,那鸚鵡偏偏不開口,只見謝擴微笑着打開鳥籠,伸手將那隻鸚鵡抓了出來。
“這扁毛牲畜啊,不通人性.吃我的、喝我的,便以爲自己是主子,咱們是它的奴才了呵呵。”
謝擴說話間,忽地大拇指和食指同時發力,那鸚鵡不過兩個雞卵大小,自是受不住這股力,只聽‘嘎嘣’一聲微響,便被活活捏斷了脖子。
謝擴這才攤開手掌,望了一眼微微抽搐的鸚鵡,隨手拋進了水塘中,轉頭對梅汝聘溫和笑道:“讓它叫,它偏不叫.既然不聽話,那還養它作甚。”
梅汝聘躬身站在一旁,一時竟不敢接話了。
同日,巳時。
蔡源帶着十餘名隨從接管中書省自打秦會之南逃、陳初入臨安後,這處象徵着權力核心的地方便迅速冷清下來,平日只有幾名微末小官留守。
因近來朝局動盪混亂,爲數不多的留守小官也不盡心,以至於蔡源到此後,竟發現除了留守官員用來喝茶聊天的值房,其餘各公房內皆積了厚厚一層灰塵。
那幾名官員得知忽然到來的人是當朝宰相,趕忙列於院內迎接,神色很是惶恐。
蔡源在中書省辦公區域轉了轉,見牆下屋角竟已長出了雜草,卻也不惱,反而笑呵呵對留守官員道:“咱這衙門需修繕一番了,爾等領兩旬帶薪休沐,回家去吧。”
咦,大老闆視察,並未因爲衙門雜亂而懲治他們,反倒憑白得了二十天假期衆人自是歡喜,道謝後就此離去。
他們這麼一走,整個中書省再無一個江南舊臣。
但同時也意味着,蔡源這宰相,在臨安幾成光桿司令。
那邊,西門發、苟勝帶人清理院內雜草,蔡源自己去了主官值房只見公案、座椅、公文架上盡是塵土。
他也不在乎,以寬大官袍袖子在公案上打掃出一塊乾淨地方,隨後慢條斯理的找出硯臺、紙筆,自己研磨、自己攤紙.
心中早已想好的各種安排,不多時便浮於紙上。
‘苟勝,刑部推司’
‘西門發,大理寺正.’
‘陳英朗,中書省秘書郎.’
‘徐志遠,臨安府推官’
‘彭於言、吳宴祖、唐廷治,中書省計議官.’
連寫十餘奏章,蔡源喚來苟勝,讓其將這些奏章送去延德殿,請陛下用璽後下發。
苟勝自然看到了最上方關於自己升遷的請奏,不由激動道:“謝相爺提攜!”
蔡源卻平靜的擺擺手,只道:“陛下當年與你有舊,這些年來你也算盡心任事,這是你應得的但這回的差事遠比以前要兇險些,你莫讓陛下失望。”
“是!願爲陛下、爲國、爲相爺以前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午時
近來一直被父親約束在家的陳英朗沒滋沒味的吃着午飯,他也知曉府外看似平靜政局下的暗流洶涌。
他這般年紀,正是事事爭先的時候,父親卻因各種原因不讓他出府,可是快憋死了。
父子倆沉默進食間,老僕忽然入內,只道:“宮裡來了封加急文書。”
陳景安默默瞟了一眼正好奇張望的陳英朗,放下筷子道:“你好好吃飯,我去看看。”
可他剛一起身,那老僕卻道:“二郎.公文是給公子的?”
“給英朗的?”
陳景安疑惑回頭看向了兒子,陳英朗的正式告身如今仍在河北路,在臨安所任的田改組長並非正式官身,按說不該有公文給他纔對,且是‘宮裡’的文公。
可陳英朗已心急的大步走了出去。
陳景安跟着兒子走到前廷,見來送公文的卻是一名宮裡的小黃門.這更不符合規矩了。
那小黃門也不多說,將公文交給陳英朗便匆匆離去。
陳景安隱隱猜到了什麼,伸手便從陳英朗手中將剛剛展開的公文拿了過來。
“父親!這是給兒子的啊!”
陳英朗很是不樂意,卻也不敢從父親手中硬搶,只能湊上去和父親一起看了起來。
這是一封徵辟公文,前半截自然是將陳英朗誇獎了一番,隨後的正文中,便是徵調陳英朗去往中書省就任秘書郎的內容。
六品中書省秘書郎,比起陳英朗在河北路的官身,提了一品兩階。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關鍵的是陳英朗由地方官一躍進入了歷代重臣必由的緊要中樞部門!
他自是極願意此事,卻也知父親的某些顧慮,便道:“父親.若您再不讓兒子就任,面子可不好看了。”
“爲父豈能不知!”
陳景安緩緩坐在了椅子上,望着公文上清晰的玉璽印記,終是一嘆道:“陛下用了印,又特意讓小黃門轉送.哪裡還有拒絕的餘地!哎.必是蔡相的主意!”
陳英朗看了父親一眼,小心翼翼道:“父親,兒子說幾句,您可別生氣。”
“有屁放來!”
“.”
這就是在外以儒雅著稱的老爹!陳英朗組織了一下語言,這才道:“你和伯父學識才幹皆不輸蔡相,這些年卻一直被蔡相壓過一頭.所爲何因?正是因爲父親一旦遇到陛下和士紳不睦,便瞻前顧後陛下雖嘴上不說,心中怎會全無芥蒂?堂姐患那心疾,終日悶悶不樂,便和這些事脫不了干係.”
陳景安坐在椅內,沉默不語。
陳英朗便接着道:“父親,你說這是蔡相的主意.但兒這六品秘書郎,中書省便可直接委任,陛下卻偏偏多此一舉用璽、且用那小黃門送達要我說,陛下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這是讓我家最後再選一回,以兒看,這回蔡相來臨安,少不了一場大動干戈的腥風血雨。若父親再瞻前顧後,恐兩頭不落好!”
這些,陳景安如何不懂。
但背叛自身階級這種事,歷來心理這一關最難過。
沉默良久,陳景安忽地疲憊的擺擺手,“去吧,公文上不是說讓你今日去中書省報導麼,去吧”
陳英朗登時大喜,匆匆一禮便要衝出房門。
“英朗!”
可緊接身後一道喚聲,讓陳英朗駐足回頭,卻見.兩息前還面露落寞的父親,此刻卻已恢復了往日的淡定從容,只聽他道:“你方纔說的不錯。既然你去了蔡相手下任事,便不可再學爲父瞻前顧後,江南官紳勢力盤根錯節,只要開打,便再不可存一絲婦人之仁!務必要將其連根拔起,方可爲陛下、爲我幾家,永絕後患!”
陳英朗聞言,肅容拱手道:“兒謹記父親教誨!”
當日午後。
衆人從四面八方應招而來,齊聚中書省。
蔡源甚至命人提前備好了被褥,好讓大夥不必每日奔波往返,這點安排也能看出,未來一段時間內此地必然忙到爆炸,二來,大家住在一處,也利於安全。
以老蔡的水平,簡單幾句動員,便將這些熱血青年激的哇哇大叫,恨不得手撕了壞人。
他的話裡,不但講到了崔載道之死的幕後真兇不止昌華曹家,還隱晦提到了有人慾借宮人之手對陛下不利。
還說到了,江南官紳中至今仍有不少人和周國餘孽保持着不清不楚的關係。
總之,私怨國仇的成分都有了!
最後,老蔡動情道:“陛下常道,你們年輕人才是國家未來。老朽已年邁,便拼上這幅殘軀,爲你們掃了這千年痼疾,好使諸君將來輕裝上陣!”
你聽聽,蔡相要以血肉爲大家鋪就坦途!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
因好友崔載道身死,至今仍沉浸在悲痛中的唐廷治當即慟哭道:“蔡相此道不孤!學生雖才幹不顯,爲我大楚亦不惜此身!”
“好!諸位只管大膽施爲,天塌了老夫頂着!”
雞血打完,衆人按照職司各領差事。
陳英朗等人,大多以書案工作爲主,倒也平靜。
但苟勝、西門發兩人,卻要分別前往刑部、大理寺履職,他們這邊就精彩多了。
午後申時,西門髮帶了二十餘位淮北來的幹吏,去往大理寺。
臨安各處衙門,作風散漫,上午時官佐還能乖乖待在衙門,但到了午後,要麼在別處吃酒,要麼早早回了家。
以至於西門發到來時,大理寺只有幾名官員和一幫在樹下賭錢的門子、獄卒。
一名評事見西門髮帶着一大羣人到此,不待問對方是誰,西門發便先拿出了官身碟告,那評事見官身上寫着‘大理寺正’的職務,不由一臉懵逼。
如今大理寺的主官、大理寺卿周煒告病在家,貳官大理寺少卿早在周帝南逃後已棄官歸鄉。
這兩位正副主官都不在,以官職論,再往下便是六品的大理寺正一職了。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大理寺內西門發最大!
那評事想攔不敢攔,卻又不甘心就這麼放西門發等人進去,趕緊朝門子使了使眼色,讓其速去大人府上通知。
西門發也不搭理面色各異的衆人,帶着屬下便進了大理寺官衙。
隨後挑了間光線不錯的公房當值房,緊接便命屬下將置於大理寺卿值房內的公文、花名冊乃至印鑑都搬到了自己的值房內。
這操作,看到那評事目瞪口呆。
這哪像官員履任啊?簡直是軍頭政變!
做完這些,還不算完,西門髮帶着人便去了大理寺的牢獄。
大理寺,專職對官員的審訊。
但周帝南逃後,混亂之餘不知是誰下令釋放了所有在押官員。
陳初到來後,也沒有大興牢獄,是以如今整座監牢內,只有諫院右補闕左韶一人!
本月初六,左韶於延德殿君前咆哮,治罪羈押於大理寺。
只不過,大理寺卿周煒告病在家,他這樁案子一直沒有審理.甚至,在周煒的特意關照下,左韶在監牢內的日子過的還相當舒服。
申時一刻,大理寺甲壹監室。
左韶雖一身裡衣,但素白乾淨,斜靠在一牀厚厚的褥子上,前方一隻小案上剩着半隻沒吃完的燒雞。
伺候在一旁的獄卒,視線從半隻雞上頭轉向左韶,點頭哈腰道:“左大人吃飽了麼?吃飽的話小的便將飯菜撤走啦。”
左韶捏着根草莖,剔了剔牙,斜乜那獄卒一眼,仿似看穿了對方,只道:“剩下這雞,賞你了。”
“嘿,謝過左大人!”
那獄卒當即盤腿坐了下了,拿起一隻左韶啃剩了一半的雞腿便大嚼起來。
天可憐見的,他一個差人,每月薪俸尚不捨得吃幾回葷腥,可這階下囚卻在上司的關照下,每日一隻雞!
可爲了以後能每日吃着些剩菜,那獄卒還是拍馬屁道:“左大人,小的在大理寺監牢當值十來年了,像左大人這般在牢中尚能悠然自得的官人,當真少見!不愧各位大人看重您!”
獄卒豎起一根油乎乎的大拇指,爲左韶點了個贊。
“呵呵.”左韶微微一笑,又道:“爲國執言,爲君糾錯,本官問心無愧,既然無愧,又何需惶恐?”
“左大人氣度,小的佩服,日後必爲我大楚肱骨.”
獄卒一臉諂媚笑容,心下卻暗道:你若不是有諫院梅大人做岳丈,豈能在獄中還這般逍遙。
“蔡氏無德,陛下沉迷女色,不聽忠言以至江南官紳人人自危,我輩飽讀聖賢書,豈可爲個人得失裝聾作啞!莫說坐監,便是舍了此身,也要.”
左韶自打進了大理寺監牢,每日都要慷慨激昂一番,今日吃飽喝足,又開始這個流程。
不過,他言語間對陛下和蔡貴妃頗爲不敬,獄卒可不敢插嘴,只顧低頭通吃。
可今日.左韶尚未說話,忽聽外邊一陣嘈雜腳步聲。
僅僅幾息後,便見一名身材孔武、滿臉絡腮鬍的男子帶着十餘位健碩同伴走了進來。
爲首那人似乎對甲壹監室內燒雞頗感意外,隨後皺眉看向了左韶,沉聲道:“你便是衝撞了陛下的諫院右補闕左韶?”
見這幫人似乎來者不善,左韶稍稍畏懼,可還是堅持站了起來,努力做出一副無所畏懼的神情,“正是在下,你是何人?”
那人聽他承認了,擡腿一腳踢翻了放着燒雞的小案,兀自嘟囔一句,“吃你娘!”
罵罷,大手一揮道:“帶走!”
“大膽!本官有官身,爾等究竟是何人!”
左韶邊瘋狂掙扎,邊大喊道。
卻不料,那人擡手啪啪就是兩巴掌,直接將左韶打懵了對方穿着常服,未穿官衣。
左韶捂着臉,等着動手那人,有些難以置信道:“你敢打我!”
“老子西門發,六品大理寺正!你一個八品右補闕便敢在君前咆哮,本官如何打不得你這目無君父,勾連周逆的亂臣賊子!”
西門發再一揮手,當即有兩人上前架着左韶便走。
左韶有點懵,一來是因爲莫名其妙捱了兩巴掌,二來大理寺何時忽然有了一個叫做西門發的寺正?
可這兩個疑惑尚未想明白,左韶突然意識到,方纔這西門發說自己‘勾連周逆’.登時一個機靈,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你休得胡言!本官何時勾連周逆了!你們等等,我要見大理寺卿周大人,我要見諫院梅大人!”
左韶雙腳亂踢,西門發回身一個窩心肘,正中前者腹下,左韶吃疼,眼淚鼻涕齊出,再說不出一字。
這時才聽西門發慢悠悠道:“據逆賊虔家管事言,你曾向周逆提供臨安情報,欲要勾連柴崇裡應外合,復辟南朝!”
“嘶嘶~哈哈~”
即便疼的說不出話來,左韶仍想分辨他非常清楚,一旦坐實這般指控,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他!
西門發見狀,卻笑着拍了拍左韶的肩膀,安慰道:“左大人莫着急,我們專案組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