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東南角,南慈悲巷。
黃昏時分,去年年末才搬來此處的白老太家中又來了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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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鄰居聚在巷口,不時往巷尾張望一眼,京城人,見識多,有一人打量罷巷外一溜高大駿馬,低聲朝鄰居們賣弄道:“宣慶三年冬,王爺在城外擊潰金夏聯軍後,遣鄭國公、小佟將軍、秦將軍揮師西夏,咱中原地區纔有了河曲馬這馬金貴着呢,便是有傷馬退出現役,依然作價四五十兩,被當做種馬瘋搶。”
“四郎,你是說,今日前來探望白老太的,乃是軍中將領?”
“八九不離十!莫看他們都穿了常服,但舉手投足間,身上那股颯爽氣度卻是藏不住。”
“你這麼一說,確實像是淮北軍將我原先還以爲白老太有親戚在開封府衙當差,如今看來,她應是有後輩在軍中任職了!”
“呵呵,別管人家有甚跟腳,總之,咱們惹不起便是了。難不成你忘了隔壁八角巷那幾位潑皮了?”
八角巷原本住着幾位練過拳腳的漢子,早年在戶部尚書錢億年府內一名管事手下幫閒,後來,錢家覆滅,他們變成了無所事事的閒漢。
去年年末,白老太在兒媳安排下,同孫兒住進了這南慈悲巷一座兩進宅院.這一家祖孫三代,家中沒有任何成年男子。
落在旁人眼裡,不正是‘打秋風、吃絕戶’的絕佳目標麼?
卻不想,那幾位潑皮這回卻踢到了鐵板上臘月裡,不過是騷擾、恐嚇了那名喪夫的白寡婦幾回,幾人光天化日便在巷口被一羣漢子好揍。
捱打了不說,後來開封府衙介入,不但沒幫八角巷那幫人‘伸張正義’,反倒將他們全部叛徙兩千裡,直接發發配去了遼東.
事後,爲防報復,白老太家門外,甚至留了一撥衙役,十二時辰值守。
如今,衙役雖不再門神似得守在白家門外,但南慈悲巷卻成了城南巡邏頻率最高的一處地方。
從年後至今,巷內隔三差五比便有衣著貴氣的夫人、聲若洪鐘的大漢前來探望。
大夥紛紛猜測,其貌不揚、低調的白老太一家,必定有得力後人在府衙當差。
可今日一看.白老太的背景只怕不止府衙。
巷尾,白老太家中。
丫鬟阿碧好奇的打量着被婆婆拉着手、坐在矮凳上的俊朗青年。
去年年末,主母白夫人從人牙子手裡將她買來在家中聽差,起初,潑皮滋事,她也害怕的緊。
隨着後來事情發展,她自然也察覺到主家不同凡響,但自家到底是個什麼來歷,便是婆婆和夫人也從未在她面前提起。
只是通過供奉在後宅的靈位知曉,自家‘老爺’喚作白玉堂聽這好聽的名字,老爺應該是一位倜儻帥氣的男子,卻不知爲何早逝了。
旁邊,婆婆卻一反常態,一直催促今日來訪的這位好看哥哥快點回去,“初哥兒說要看老婆子,也看過了,便早些回去吧!不是老身說你,上月那事恁兇險,你還不長記性,就帶這麼幾個人跑到老身這裡,萬一再遇到歹人怎辦?”
陳初剛坐下半刻鐘不到,不由笑道:“嬸嬸教訓的是。念宗呢?嬸嬸讓我看看這小子”
念宗是白露兩年前從孤幼局領養的孩子,姓白,今年剛五歲。
白老太無奈,只得喚阿碧道:“丫頭,帶宗兒過來。”
待阿碧出了房間,白老太又指着陳初帶來的禮物道:“上回王妃來看我,便帶了一堆補品,你又帶這些作甚?老身一個老虔婆,哪裡受得住這般補啊.”
“嬸嬸只管放開了吃。對了,念宗也到了該讀書的年紀,待過了夏天,便讓他隨稷兒、念兒、嬈兒他們一起讀書吧。”
這事,若是陳初對旁人提出來,別人只怕會大喜過望眼下局勢明朗,如果能讓家中後輩從小和世子同窗,兩世富貴是跑不了了。
可此時陳初卻面露期盼,唯恐老太不同意似得。
果然,只聽白老太嘟囔道:“老身不會管孩子,要不然玉堂當年也不會學得那身偷雞摸狗的壞毛病。念宗要是去宮裡讀書,不知又要闖甚禍事.”
陳初卻道:“嬸嬸這話不對,早年玉堂所做,皆因窮困,他爲人重孝重義,是個好漢。”
從陳初入門至今,白老太始終未表露出任何悲傷神色,但老白畢竟是她相依爲命的唯一血肉,此時聽陳初認可兒子,白老太終究還是溼了眼眶,只見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低聲道:“都是王爺教的好”
陳初沉默片刻,忽道:“嬸嬸,若有的選,你還會讓玉堂跟着我麼?”
站在房門處的小乙,下意識看了另一邊的大寶劍一眼.小乙和陳初可謂朝夕相伴,以前,陳大哥意志很堅定,可從不會說出這般隱隱對自己懷疑的話來。
酷着一張臉的大寶劍,沒有給小乙任何回饋。
卻見白老太輕輕拍了拍陳初的手背,嘆了一聲道:“我一個老婆子,甚也不懂。但玉堂跟着王爺那些年,常跟我講,說王爺又殺了多少壞人、王妃又做了多少善事他還說,王爺以後要讓天下都變成淮北那般,老了有人養,孩童都有書讀王爺若真的能讓天下變成那般,老身莫說賠上一個兒子,便是老身這身老骨頭也願意填進去.”
白老太沒直接回答陳初的問題,樸素話語裡卻隱有鞭策之意.
所謂人老成精,短暫相處,白老太似乎也窺出了陳初內心某些情愫,又道:“明日,是王爺的大日子,只要王爺沒忘了當年因何起事,便能做個好皇帝。”
說話間,阿碧帶着白念宗走了進來。
陳初收拾心情,與孩子說了會話,纔在白老太的催促下,辭別回府。
待一家人送走陳初,阿碧不由好奇的問了一句,“婆婆,這人是誰呀?”
“這是我兒的東家”
白老太望着巷口隱隱綽綽的身影緩緩回道,阿碧來家中也有幾個月了,見這次婆婆主動提起了家主,忍不住好奇,小心追問道:“婆婆,幾個月來,老爺當年的同伴、朋友、東家隔三差五便來探望,想來老爺生前一定是個大英雄!”
夜色中,白老太蒼老的面容露出一抹溫柔微笑,只聽她喃喃道:“他不是什麼老爺,也不是甚大英雄他小時很調皮,長大後也沒少闖禍,是後來遇到了東家這幫英雄,才活出了個人樣”
出了白家,陳初卻依然沒有回府。
直出東京城,去往城東四里,一處叫做英雄冢的小丘。
三年前,齊金於此惡戰,死人無數。
後來便傳說此地每到午夜,便有廝殺吶喊之聲,尋常百姓無事輕易不敢來此。
此時天色將將黑透,周遭寂靜無聲。
陳初下馬後,準確找到了老白的衣冠冢,月光下,只見青石墓碑上鐫有‘淮北勇烈侯、近衛一團斥候營營長白公墓’等字。
碑前,還擺有稍稍風乾的貢品,亦無雜草,看來,是常有人前來祭拜。
頗通人性的小紅,似乎也知此處髒的是誰,打了聲響鼻後,緩緩上前,舔了舔石碑。
陳初拍了拍小紅修長馬頸,而後從馬背上的褡褳內,掏出兩壇淮北烈酒,回頭邀請道:“來陪老白吃一杯。”
小乙聞言,正欲上前,卻忽聽酷着一張臉的大寶劍道:“我等正在當差,不得飲酒!”
“.”
剛邁出一步的小乙、焦屠馬上停了下來,各自後退一步,呈扇面將陳初護在了中間。
確實只要不是在府內,出了府,他們便擔着護衛之責。
正在當差,怎能飲酒?
大相國寺的事,剛過去沒多久.
有點掃興。
陳初只得自己在墳前坐了,給本就擺在此處的酒杯滿上,自己直接對瓶吹了一口。
‘斯哈’一聲,陳初對老白道:“方纔,我去家裡看了,白露將家裡打理的井井有條,老孃身子骨也硬朗,比以前還胖了一些。你兒子也很好,還沒正式進課堂,已識得上百字,想來白露平日沒少教導,我向老孃說了,過完夏天便讓你兒子和我兒子一起讀書.”
陳初絮叨着家裡瑣事。
許是本就心思重,不多時便已醺醺然。
直到戌時中,天地間已是一片沉寂,數裡外的東京城,在夜色中更顯璀璨。
眼見陳初已經喝多,小乙不禁有些擔心,向大寶劍低聲道:“老何,要不要遣人回府,知會王妃一聲?今日陳大哥出府便沒告訴家裡,此時還不歸,王妃怕是要擔心了。”
大寶劍正欲開口,忽然眉頭一皺,伸手示意,阻止了還想說甚的小乙,只見他朝西側支着耳朵靜聽幾息,忽道:“小乙,你和焦屠上馬,往西北方向迎一迎,有數騎正在快速接近。”
只要在府外,大寶劍便是楚王安危的第一負責人,即便小乙完全沒聽到任何動靜,但馬上照做,招呼焦屠一聲,兩人一齊上馬往西北方向而去。
大寶劍依舊帶着十餘名好手留在原地,以防對方調虎離山。
小乙這邊,上馬奔出十餘息,才隱隱聽到正前方一陣馬蹄急速踏地的噠噠聲,不由佩服老何的耳力。
前出百餘步,月光下,雙方已能看見彼此輪廓,小乙迎風喊了一聲,“何人在此縱馬?”
對方大概也早已看到了他和焦屠,只聽對方一人回道:“小乙哥,我是小滿。”
大家常年都生活在王府,自然識得彼此聲音,小乙馬上放慢了馬速,待雙方接近,小乙還是吃了一驚,小滿這邊三馬四人,中間那匹黑馬上,坐的赫然是王妃和蔡夫人。
身材嬌小的王妃,被蔡夫人雙臂圈在身前,看起來有點可愛。
小滿和沈夫人則是各乘一騎,一左一右。
蔡夫人見了兩人,神色頓時一緩,對身前王妃道:“你看,我就說他來這裡了吧。”
王妃卻還是問了一句,“王爺可在此處?”
得了小乙明確的回答,兩方合爲一隊,朝老白墳前馳去。
途中,焦屠數次看向小乙,欲言又止,後者卻知他在驚訝什麼,不由稍顯得意道:“這有甚稀奇?王府裡的嫂嫂們,可沒有一個繡花枕頭,騎馬對她們來說是小事一樁!”
少傾,幾人趕到老白墳前。
蔡嫿一擰腰,漂亮的下了馬,可貓兒卻沒她那般瀟灑了.以前,官人不是沒帶貓兒騎過馬,但那時上馬有上馬石,下馬有官人抱下來,眼見蔡嫿下馬後自己往前走了,不由急道:“等等呀,還有我呢.”
蔡嫿只得回身接了貓兒,還不忘嘟囔一句,“長那麼矮,馬都下不來!”
“.”貓兒此時顧不得和蔡嫿鬥嘴,下馬後拎了裙襬小跑到了老白墳前。
月光下,卻見官人臉色酡紅,正在囉囉嗦嗦對衣冠冢傾訴着什麼,多年夫妻,貓兒自是能察覺到官人異樣情緒,不由鼻子一酸,跪坐在了陳初身邊,低低喚道:“官人,你怎了?心裡若有難受事,便說出來給貓兒聽呀。”
剛在一旁站定的蔡嫿,卻大呼小叫道:“好呀你個陳小郎,想吃酒竟不找我,自己偷偷跑來找老白!”
反應遲鈍了許多的陳初,聞聲擡頭,左右一打量,咧嘴笑了起來,“咦,嫿姐和貓兒怎來了?”
蔡嫿沒好氣的在一旁坐了,從陳初手裡奪來酒罈,自己灌了一口,嘶嘶哈哈吐了氣,才道:“明日你登基呢!卻找不見了人,我爹和陳大人都驚動了,再找不到你,他們便要將東京城翻過來了!”
卻見陳初稍稍怔了一會兒,隨後緩緩轉頭看向了老白的墓碑,隔了半晌才道:“登基啊老白他們,爲了讓我當皇帝才死的吧”
蔡嫿已經猜的了陳初的心結所在,不由道:“老白他們是爲了心中忠義二字。”
陳初卻道:“死了這麼多人,我若當不好這份差事,怎對得住他們啊.方纔,我見了老白的孃親,她說,若天下都變成淮北那般,老白才死得其所若我做不好咋辦?”
某一瞬間,十幾年來貓兒首次在官人眼中看到迷茫神色,心裡不由一疼,趕緊握了官人的手,溫柔勸道:“官人,你一定能做好的.”
“做不好就不做咯!”
蔡嫿卻向貓兒使了個眼色,隨後蹲了下來,雙手捧了陳初的臉,左右手的大拇指摁在陳初兩側稍稍下垂的嘴角上,往上一推。
嗯,原本略顯沮喪的表情在蔡嫿的手中變作了一副笑臉,只聽她嘻嘻一笑,“喏,這纔是我在桐山時一見傾心、永遠信心爆棚的小狗!若心煩,皇帝咱就不做了,我們一家去你傲來祖地,怎樣?”
在場的,不光是貓兒,便是小乙、焦屠都嚇了一跳.哪有這樣勸的!
明日大禮,現下你鼓動初哥兒撂挑子不幹、迴歸祖地?
果真那般,整個淮北系不得全體發瘋!
“傲來祖地.”
陳初喃喃重複兩遍,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哪有什麼傲來祖地,都是我當年拿來哄貓兒的.”
衆人只當陳初是在講醉話,只有蔡嫿道:“那你說,想去哪兒?要麼去你說過的呂鬆、星家坡、歐羅巴?”
“哪怎麼成.還一大堆政事呢,遷民遼東、江南田改、推廣新糧.”
聽陳初自己開始說起了這些,蔡嫿不由悄悄向貓兒眨了眨眼,隨後攙着陳初起身,道:“原來還有這麼多事要做呀?那先回家好好睡一覺.”
原以爲要費點周折,不想陳初竟真乖乖起身。
只不過,眼下他這般模樣已無法騎馬,小乙疾馳回城,叫來一輛馬車,衆人這纔開始返城。
因爲醉了酒,本不算顛簸的途中,被蔡嫿抱在懷裡的陳初痛苦的吐了一場。
蔡嫿一時不備,被吐了一身,本有點潔癖的她不但沒任何表示,反倒趕緊讓貓兒捏住陳初的下巴,她自己將手伸進陳初口中,將穢會盡數扣了出來,以免髒東西堵塞氣管。
進城後,陳初終於消停下來,枕在貓兒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蔡嫿這才得空,打開車簾散味,而後將髒兮兮的手,在陳初衣裳上擦了幾遍,自己卻被那味道嗆的乾嘔了幾回。
貓兒用帕子給陳初擦了臉,隨後卻定定望着蔡嫿,蔡嫿卻以爲貓兒是在爲方纔那些話不快,不由翻着白眼解釋了一句,“我又不是真讓他跑回傲來!只是他心裡這根弦已經繃了好幾年,說那些,不過是爲了讓他鬆緩片刻男人呀,和女人一樣,心累時別和他講什麼大道理,只需順着他說,讓他開心一下,明日便滿血復活了。”
貓兒用拇指摩挲了陳初的臉龐,卻低聲道:“蔡姐姐不用跟我解釋,我懂的。方纔我只是在想,你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官人心裡想什麼,既能幫他,又會哄他.當年若是你比我早認識官人,後來那王妃、現下的皇后,怎也輪不到我”
貓兒小臉頗有幾分落寞,大約是因爲承認了自己不如蔡嫿和官人合拍的原因。
蔡嫿愣了幾息,忽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十幾年了,你嘴上終於肯承認了?”
貓兒嘟着臉,罕見的沒有反駁。
難得啊,不管是當初兩人勢同水火,還是後來情同姐妹,貓兒嘴上可從沒認輸過,今日可算開天闢地頭一回。
蔡嫿笑夠了,終道:“我畢竟比你大幾歲嘛。”
得意歸得意,馬上又自揭其短,拿‘年齡大’來消弭貓兒的失落。
可貓兒卻道:“大幾歲又怎了?”
“嘻嘻~”蔡嫿扭動水蛇腰,晃了晃上半身,四月春衫已薄,一陣令人目眩的波濤起伏,貓兒只道她又在顯擺,蔡嫿卻指了自己的胸脯,“我比你大幾歲,你以爲只有它在癡長呀?”
說罷,蔡嫿又指向了自己的腦袋,得意道:“它纔是最重要的!”
“你聰明,你厲害,行了吧!”
貓兒沒好氣的撇過頭,嘀咕道:“你都多大的人了,生了孩子,竟又大了一圈,走路時不墜得慌麼!”
恰好此時,枕在貓兒腿上的陳初閉着眼咂咂嘴,咕噥道:“好,好啊.”
蔡嫿見狀,一時玩心大起,伸手捏了捏陳初的臉頰,笑道:“小狗,我和貓兒若同時掉進了水裡,你先救誰?”
“你無聊不無聊呀!”
貓兒說了蔡嫿一句,可眼神不由自主看向了陳初這一瞬,她竟有些底氣不足。
可胡亂嚷了一句醉話的陳初,鼾聲忽然大了起來。
表示自己睡的很熟。
暮春時節,東京不夜。
楚王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