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中原仍處纏綿秋日,遼東卻早早進入了冬季,晨起夜深時,水面上已能結出一層薄冰。
二十日,午時。
陳初、阿瑜同西門恭夫婦,行至寧江州東三十里一處叫做歡喜嶺的地方。
低矮丘陵下,只見水網密佈,半人高的灌木叢中遍佈莎草、烏拉草、甜茅,但有風過,便是一片金黃波浪。
同行至此的楊大郎,興致大發,招呼鐵膽一聲,兩人便持了弓,打獵去了。
只用時半刻左右,二人馬背左右便掛了數只兔子、一頭獐子凱旋而歸。
“長子,讓人去溪水旁將兔獐剝了,許久沒吃過野味了,哈哈哈。”
大郎吆喝一聲,翻身下馬,走近陳初和西門恭身前,感嘆道:“遼東物產,果然豐富啊!方纔馬兒在草叢一蹚,野兔、獐子四處亂竄!若當年咱們棲鳳嶺左近有這般多野味,怎會餓肚子。”
“遼東,肥美的不止是野味。”
陳初說話間,彎腰抓了一把土,在手心攥了攥攤開,大郎早年間務農學來的本事自不會忘,不由伸手從陳初手中捏走了少許黑乎乎的泥土,嘖嘖稱讚道:“好肥的土啊!”
說罷,望着一眼看不到邊際的荒野,問道:“難道方圓數十里都是這等沃土?”
陳初一臉篤定道:“何止方圓數十里,遼東三千里平原,幾乎都是這般黑土!”
大郎聞言,望向曠野的眼神愈加熾熱。
陳初卻看向了一旁的西門恭,只道:“三哥,遼東沃土,天下甲!此處雖冬季漫長嚴寒,但春小麥、玉米皆可耕作,農研所培育的耐寒稻也是專門爲遼東所準備!若給遼東三年免稅政策,三哥能不能將遼東變爲我華夏糧倉?”
自兩年前河北經略阮顯芳調往安豐朝任尚書,西門恭便接手了河北經略一職,負責在當地開發生產,效果顯著。
是以,此次調任西門恭來遼東就任安東屯田護軍制置使,他便猜到了自己的任務必是以‘開發’爲重。
西門恭跟隨陳初起於微末,身上自是有股子淮北官員普遍的‘務實’脾性,所以他也沒有當場應下,只道:“元章若能允我兩個條件,愚兄便敢擔了這個差事。”
“哦?三哥請講。”
“一則,元章南歸時,需給愚兄留下一員猛將坐鎮!”西門恭緊接便說出了自己的理由,“歷次來,每回田改無不伴有腥風血雨。再者,愚兄還聽說,大小鮮卑山、太白山中,仍有未開化生女真大小數十部落,來日山下繁華,不可不防他們下山襲擾”
“好,此事我允了。”
“二則,遼東地廣人稀,還需元章遷來大量人口填充。”
“此事已經在做宣傳了,但具體能遷來多少人,我不敢保證,三哥也知,咱們講究個故土難離啊。”
“那”西門恭似乎早已做了功課,卻道:“那勞力一事,我自行解決,但元章需允我便宜行事。”
“哦?”
西門恭這句‘便宜行事’,陳初就大概猜到了他想用什麼法子解決勞動力短缺的難題了,卻也沒有拆穿,“好!”
距離三人不遠處的小溪旁,長子已麻利剝了兔、獐皮毛這夥計,他在山上乾的最多,此時竟有種憶苦思甜的感慨。
只是看着剝下來的皮子,心疼嚷嚷道:“哎,這皮子多好,若能帶回桐山,能換好幾百錢呢!”
“沒出息!”
大郎聞言取笑道。
陳初卻俯身薅了幾根甜茅草,分別拋給了大郎、長子、鐵膽、西門恭幾人,西門恭拿在手裡看了看,莫名其妙。
可大郎、鐵膽三人已熟練的剝下甜茅根部的泥土,在溪水裡洗了洗,先後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見西門夫人、阿瑜皆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陳初故意問道:“怎樣?和小時候的味兒一樣麼?”
“甜,但有點老了,扎嘴。”
鐵膽簡單總結道,同樣出身逃戶的其餘三人不由得哈哈大笑。
西門夫人、阿瑜不知道這種東西能吃,也不明白幾人好端端的爲何發笑。
九月二十二。
安東制置使司張貼告示,公佈詳細的田改政策,主要有這麼幾條。
一,原屬金國皇室、王、公等勳貴田產收公。
二,遼東居民,原則上每人授田十畝,每戶百畝爲限,不得交易。
三,早年被擄漢遼各族奴隸,入冊良籍,願留在當地者,同樣享受第二條待遇。
四,歡迎中原、江南百姓來此落戶,分與田產的同時令有安家費撥付。
五,歡迎中原、江南商戶北上,參與遼東建設,制置使司承諾保證客商財產、投資安全。
在頒佈田改政策的第二天,天策府同屬下諸軍、以及南歸尋親百姓四萬餘起程南返。
原東京留守司督帥楊震,留任遼東護軍督帥,與西門恭一文一武坐鎮遼東。
起初,陳初意屬小辛留任,畢竟,他率虎團將士在遼東茹毛飲血兩年,在平遼之戰中居功甚偉。
可小辛卻道:“南朝未平,兄長留我在遼東有甚意思!愚弟願爲兄長前驅,飲馬江南,金甌無缺!”
小辛知曉,金國事了,往後能建功立業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他並非桐山出身,加入淮北的時間短,若不能把握最後的機會,想要追上彭二、大郎、蔣懷熊等人的成就,便難了。
見他求戰之心甚切,陳初便讓近年愈發成熟穩重的大郎留了下來,作爲西門恭推進田改的武力後盾。
南歸百姓,因被多年壓榨,普遍身體狀況不算太好,爲避免他們受不得途中風霜趕路之苦,大軍每日只行四十里便安營紮寨。
因此,直到十月下旬才抵達大淩河。
當晚,於河畔紮營。
大軍雖與百姓分屬不同營寨,但相距不遠。
酉時日暮,鍾怡與一衆男女皆有的同伴圍坐篝火畔,興奮議論着還需多久才能回到家鄉。
一羣人討論半天,也沒達成統一意見,一位名叫董瑩的娘子不由看向了鍾怡,“鍾姐姐,你見多識廣,你說說此處到東京還有多遠呀?”
正不知想着什麼的鐘怡聞聲,下意識擡頭往南方看了一眼,緩緩道:“方纔紮營時,聽淮北軍將士說,已過了永樂城,照咱們眼下腳程,怕是要到臘月中旬,方能到東京了。”
聽她說的這般詳細,那董瑩不由誇道:“鍾姐姐懂的真多,想來受難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娘!”
鍾怡笑了笑,卻未作答。
這時又一同伴,道:“董娘子,我記得你是東京人士,再有一個多月,你便能見到家人了。哎,不像我,也不知有沒有家人前來相認了”
這話一說,氣氛瞬間低落許多丁未至今,一十八年。十八年,世間已不知有了多少滄海桑田的變化。
他們這些南歸百姓面臨着許多問題父母還在世麼?若父母不在世,家鄉的兄弟姐妹們還願意接受她們麼?畢竟,多一個人就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即便父母在世,這些曾經爲金人做婢子侍女的女子,有幾個還能保留完璧之身?父母會不會因此嫌棄,街坊四鄰會不會指指點點?
男子們還好些,若親人不願接納,大可再調頭回遼東.反正制置使司正在推行田改,分得了田地,總也能養活自己。
倒是女子,若不能被親人所容,未來前途依舊渺茫。
董瑩六歲時同母親被擄,母親最終沒撐到楚王大軍解救,前些年因一件小事被金人主母打死在了眼前。
如今她對東京的記憶已十分模糊,幸而早些年孃親一遍遍在耳邊嘮叨着‘家住苦水井巷尾、爹爹開緞莊、名叫董添寶’,她才能在淮北軍統計身份時報出家人姓名。
此刻,她對一個多月後便有可能見到的家人,既期待、又害怕。
衆人正沉默間,卻見遠處一名校尉正打聽着往這邊走過來,董瑩看見此人,馬上低聲道:“鍾姐姐,那名荊湖軍的營正又來尋你啦!”
鍾怡回頭,恰好解天祿也看了過來,兩人視線一接觸,反倒是長相粗狂的解天祿先害了羞,下意識低頭,摸了摸腦袋。
可隨後又想起了淮北軍那幾位兄弟要他‘膽大心細臉皮厚’的追女秘訣,便鼓起勇氣,憨笑的走了過去。
“鍾小娘,幾位兄弟攢了些糖塊,叫我送來給你們嚐嚐.”
解天祿就那麼杵在鍾怡身前,雙手捧着一個麻布小包,竟緊張的手發抖。
見他這般模樣,篝火旁的幾位不由低頭竊笑。
鍾怡本不欲接受這糖塊,可又見他緊張成這樣,有些於心不忍,便伸手輕輕將那麻布包拿了,款款一禮後,低頭道:“謝過解大哥”
見她接了,解天祿放鬆許多,直朝着鍾怡咧嘴傻笑。
鍾怡隨後卻溫聲道:“解大哥於郡公府救奴一命,奴家已萬死難報。往後解大哥莫要再來給我送吃食了,大哥行軍打仗辛苦,該留着自己多吃些.”
解天祿粗糙的臉龐笑的滿是褶子,忙不迭道:“不礙事,不礙事王爺並未因我們荊湖軍不是他的屬下而苛待,我們荊湖軍同淮北軍吃的、用的都一個標準,這糖塊每人每日都能分的一塊。我那幾位淮北軍的兄弟都吃膩了,他們特意咱來給我,讓我追你用呃.”
往日三腳踢不出來個屁的解天祿,一見了鍾怡,簡直成了囉嗦老太。
可言多必失.最後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鍾怡頓時臉色通紅,解天祿更是尷尬的直扣腳指頭,眼瞅篝火旁的衆人都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不由更窘。
連道:“你們吃,你們吃,我還有事,就.就先走了”
待解天祿逃也似的跑遠,篝火旁才猛地爆出一陣笑聲。
鍾怡紅着臉,將糖塊與衆人分了,自己坐在樹樁上望着篝火發起了呆。
她十歲便被帶到了遼東,被人轉手數次後,流落到了豐南郡公府上。
八月二十六那晚,豐南郡公隨斡勒溫造反,府邸被齊周軍圍攻,府破之時,豐南郡公欲將府內所有漢人女子統統斬殺,危機關頭,正是這位解營正救下了自己。
坐在鍾怡對面的董瑩,見前者走神,不由悄悄走過來,在鍾怡身旁坐了,低聲道:“鍾姐姐,回去後咱還不知曉是個甚樣子哩,解營正雖容貌不美,但爲人忠厚,待人肯定不差,我看呀,姐姐不如好好考慮一下。”
鍾怡卻無聲一嘆,只道:“顛沛十八載,我哪裡會嫌棄人家容貌呀。解大哥身爲營正,已是良配,家中父母會同意麼?”
“我看姐姐也不差,雖你從不說,但言談舉止也知,姐姐一定出身書香門第,配不上營正麼?”
鍾怡聞言,稍稍失神,最後卻蕭索道:“在地獄裡滾了這麼一遭,哪裡還有臉提什麼書香門第,如今我只是個會讓家族蒙羞的失節女兒罷了.”
一里多外,荊湖軍營寨。
同樣的篝火,不過此處除了祝德恩、曹老六等一衆下屬,淮北軍的康石頭、趙恆等人也在此間。
雙方几個月前還在蔡州外幹過一架,如今,卻在先後經歷了大淩河、黃龍府兩戰後,聊的火熱。
酉時末,當祝德恩看見解天祿一晃一晃走了過來,連忙起身道:“頭兒!怎樣了?”
那解天祿微羞一笑,扭捏道:“成了.”
“成了?”
所有人都沒想到,年過三旬的大老粗解天祿,竟然這麼快就拿下了對方。
就連親自教過他泡妞之法的趙恆也不由訝異道:“那鍾娘子答應嫁與解大哥了?”
“那倒沒有.”
解天祿如實答道,衆人頓時發出一陣嫌棄‘嗤’聲。
跟着激動了半天的康石頭不由坐回了木樁上,鄙夷道:“人家沒答應,那你成個屁?”
解天祿頓時漲紅了臉,嚷道:“你懂啥,鍾家妹子對我說,大哥行軍打仗辛苦,好吃食該自己留着吃.”
“.”
“.”
衆人面面相覷,完全聽不出來這句話和‘成了’有啥關係。
可那解天祿卻猶自努力解讀道:“你們沒聽出來麼!鍾家妹子讓我自己留着,便表明妹子心疼我!怕我吃不飽!多知冷知熱的一個人啊.”
“切~”
衆人再次齊聲,表達自己的不屑。
“你們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兀自沉浸在‘成了’的興奮中的解天祿,卻在康石頭身旁擠坐下來,只道:“兄弟,你懂不懂納彩、納吉這些.回去後我得好好準備一番!”
八字還沒一撇呢,這解天祿就開始準備娶人家啦?
可旁邊的曹老六卻道:“頭兒,你莫忘了王爺的軍令啊!”
九月出發時,天策府確實有令.全軍將士不得騷擾歸鄉女子,若雙方確有真情,必須由天策府長史陳景彥親自詢問女子後,方可談婚論嫁。
趙恆連忙替姑父解釋道:“王爺可不是要故意爲難將士,只是擔心有人以軍士身份逼迫他人爲妻,所以纔要親自過問辨別。”
這事不難理解歸鄉百姓惶惶不安十幾年,如今大多膽小畏事,若有將士以勢壓人,莫說爲妻爲妾,便是白給了身子,那些如同驚弓之鳥的女子也不敢反抗。
理解是一回事,但實際操作也挺麻煩,別的不說,單是找到大忙人陳景彥,對他們這些中下層軍官來說就不是一樁易事。
本來喜氣洋洋的解天祿不由一臉愁苦,嘟囔道:“我哪認識陳長史啊,老解今年三十有四,難不成要打一輩子光棍?”
一旁的康石頭聽了,卻哈哈一笑,拍了拍解天祿的肩膀,自信道:“此事,就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