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軍祿字營營正解天祿一刀格開敵方的兵刃,卻忽覺屁股上被人狠踹一腳,不由一個趔趄前撲幾步,卻聽後背一道破風聲。
倉促回頭,發現踹自己的竟是淮北軍康石頭.正是因爲他這一腳,才讓解天祿將將躲過一名手持狼牙棒的合札軍自上而下的揮砸。
“謝過!”
解天祿喊了一聲,康石頭無暇回話,已被兩名持棒金兵圍攻。
合札軍乃皇帝近衛,是金國精銳中的精銳,而能在步戰時使的動狼牙棒者,無疑又是合札軍中的翹楚。
一時間,康石頭左支右拙,險象環生。
儘管解天祿和康石頭的相識不算愉快,但此時並肩作戰,後者又剛剛救了他一回,解天祿不做他想,低吼一聲便加入了戰團。
康石頭頓時從一對二的絕境中解脫,得以稍稍喘息。
不過,合札軍也知,今夜之事,已絕無退路,不由得兇性大發,招招都是搏命招式。
即便二對二,康、解兩人依舊吃力。
‘鐺~’
康石頭勉力擋下一記狼牙棒下砸,淮北好鋼打造的戰刀當即崩口,磕出一溜火星。
景明宮殿前廣場,數千人的大混戰中,康石頭似乎隱約聽見幾聲熟悉的爆豆之聲,隨即,正在與他和解天祿糾纏的兩名高大合札軍,身形先後一震,像是被施了定身術。
兩息後,才緩緩撲跌在地。
兩人後背上,各有一個碗口大的血窟窿,濃稠血水如同小泉一般汩汩冒出。
康石頭、解天祿同時擡頭,看向宮牆,正有一股嫋嫋黑煙升起。
那處,黑旗軍火銃營的一排軍士剛剛完成射擊,後退兩步將射擊位讓給袍澤,一名軍士邊重新裝彈邊輕鬆的朝康石頭那邊高喊道:“不用謝,戰罷請我們吃酒便好,哈哈哈。”
合札軍雖勇,但兵力劣勢,且與齊周軍纏鬥之時,宮殿屋脊、宮牆之上,不時響起的爆豆聲,如同點名一般,讓合札軍無法集中精力應付眼前對手。
漸漸的,從北苑各處涌出來的齊周軍,將包圍圈越收越小。
‘出其不意’的合札軍,敗勢已顯。
和他們的境遇差不多,原本打算偷襲天策府的那喇部及金國勳貴,同樣陷入了苦戰。
初一,朔月不得見。
漫天繁星之下,六月下旬剛剛經歷過一回血火洗禮的黃龍府,再次陷入了混亂廝殺之中。
斡勒溫眼見本方敗局難轉,拼死殺出一條血路,帶着小皇帝一路退往宣陽門。
皇城內既然已有了埋伏,外城的情況想來也不會太好。
可眼下,除了暫且逃往外城和那喇部匯合,已無他法。
卻不料,百餘合札軍在其帶領下,逃到皇城前殿廣場外時,卻見留在此處、原本防備陳初逃走的部下早已倒在了血泊中。
只見宣陽門內,數百鐵甲騎士整裝待命,璀璨星光在鐵甲上映射出一片片細碎、幽冷光化。
打頭一名青年將領,見斡勒溫逃至此處,不由催馬前行幾步,喊道:“某辛棄疾,爾等不是要我的腦袋麼?大好人頭在此,誰有膽來取!”
子時。
皇城內外,戰聲漸熄。
爲避免本軍投鼠忌器、造成本方將士不必要的死傷,陳初從未下過‘不得傷害完顏安’的命令。
戰後,經齊軍一陣搜索,纔在宣陽門內的死人堆中,找到了完顏安。
這小皇帝也是命硬,雖腹腔有一處致命刀傷,卻仍未氣絕。
陳初遵照約定,將他交給了柴圓儀。
子時三刻,徐德海帶人將傷重的完顏安擡回了泰和殿。
“太后,藥已熬好,是老奴喂陛下,還是太后親自來喂?”
龍牀被鮮血染紅,坐在旁邊的柴圓儀聞言,側頭看了一眼那碗加了‘料’的濃黑湯汁,又看了一眼面如金紙的完顏安,卻搖頭道:“不必了,用不上了。”
“是。”
徐德海暫退一旁,可手裡卻依舊端着那碗湯藥。
約莫半刻鐘後,陷入淺昏迷的完顏安卻忽然一陣劇烈咳嗽,咳出一口血沫的同時,竟悠悠醒轉。
睜開眼後,看見的第一人,自然是守在牀邊的柴圓儀。
完顏安下意識撐牀想要坐起,卻被胸腹間的劇痛牽扯,又重重躺了回去,可即便如此,完顏安還是一臉着急的盯着柴圓儀道:“母后!陳賊爲難母后了麼?”
“.”
柴圓儀稍一愣,隨後卻從袖中抽出錦帕幫完顏安擦了擦嘴角血水,溫柔哄道:“安兒,母后無事,你乖乖睡一覺,便好了.”
此時,完顏安已到侍立一旁的徐德海.徐德海出自齊國後宮,他的跟腳清清楚楚是陳初。
不由得,完顏安想起了方纔在景明宮外見到的一幕.陳初和母后一前一後走出寢殿的模樣。
至此,完顏安徹底弄清了母后的立場。
可脾氣暴躁的他,在聽到柴圓儀那聲‘安兒’之後,胸中的狂暴怒氣卻瞬間消散,反而癡癡望着柴圓儀,默默滾出兩行淚來。
幾息後,卻聽他以漸漸微弱的聲音道:“母后,兒臣下輩子也做漢人,和母后做一對真母子好不好.”
子時二刻。
陳初站在宣陽門內的漢白玉臺階之上,注視着下方正在打掃戰場的屬下。
少傾,柴圓儀從泰和宮方向緩緩向此處走來。
“王爺,完顏安已死.”
站定在陳初側後一步的柴圓儀,低聲稟報時,聲音出現了一絲顫抖。
陳初回頭,卻見柴圓儀杏目微腫,臉上卻又補了妝容、遮了淚痕.似是擔心陳初看出她因完顏安之死落淚而不悅。
“心裡不好受了?”
陳初卻問的十分直接,柴圓儀忙道:“當年東京城破,妾身一衆兄弟姐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還不如完顏安生爲皇家兒女,這便是命。”
陳初站在凜凜夜風中,目視前方,竟罕見的解釋了起來,“這個世上,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森林,異族對華夏的覬覦,自從商周便聯綿至今,金國絕不是最後一個。我華夏物博,若能與異族和平相處、互惠互利,自是好的;若不能我寧願背一世罵名,也要毀其宗廟、滅其傳續,也要爲後世子孫爭來百年太平.”
“王爺之志,妾身早已知曉”
柴圓儀見陳初完全沒有怪罪的意思,望着殿前廣場上被堆迭成小山的屍體,喃喃道:“只是丁未以來,戰亂二十載,骨肉流離、百姓不安,天下分崩離析,戰場白骨累累.這仗,要打到何時纔是個頭呀”
完顏亶父子先後殞命,按說柴圓儀大仇得報,可此刻卻並不像她想的那般欣喜,反倒心中空落落的,說着說着,腫脹杏目內竟又忍不住滾落清淚兩行。
陳初沉默片刻,卻道:“快了,快到頭兒了。”
似乎是要說給柴圓儀聽,也似乎是在說給自己,陳初緊接補充道:“江南之地,不能再打的稀爛了”
丑時正。
時隔半年,黃龍府城內再度響起了代表皇帝駕崩的鐘聲。
翌日清晨,遍佈軍士的街頭便張貼出了告示,言道:‘逆臣完顏亮餘孽那喇甲術率部夜襲皇城!齊周軍拼死救駕,賊兵狗急跳牆,弒君!經半夜激戰,賊首那喇甲術、斡勒溫等二十餘人皆已伏誅。’
那喇甲術本就是完顏亮麾下女真十部中的一部,當初小皇帝不顧衆人勸阻,赦其罪,官復原職。
如今看來,終是埋下了禍根,連累自己枉送了性命。
起因、結果,看起來很符合邏輯。
告示中,言明瞭參與作亂的勳貴如何處置,卻唯獨沒有提最重要的新君一事。
當日,身在獄中的前宰相完顏胡舍聽聞此事,大喊一聲‘大金亡矣’後,欲要撞柱自盡,卻被獄卒所阻。
同在此日,一封公文自黃龍府緊急送往齊國河北路.調河北經略前往關外赴任,擔任安東屯田護軍制置使。
這封公文並未保密,於九月初四日,和‘那喇甲術弒君’的告示同時刊印在了剛剛在南京創刊不久的《北國新聞》上。
至九月中旬,消息逐漸傳到中原、江南,瞬間再次掀起一波輿論狂潮。
所謂‘安東屯田護軍制置使’,讓人馬上聯想到唐時的安東都護府。
這就意味着,齊國再納新土.
自古以來,功大莫過於開疆拓土。
只因此舉除了名義上的功勞外,還代表着巨大的利益.遼東三千里,有多少礦產可待開採?又有幾多良田可活百姓?
以及本就屬於遼東特產的東珠、遼參、鹿茸等等,以後都屬於自家後院的產出了!
於是,在廣大百姓還在奔走相告這則振奮喜訊時,已有大批商人成羣結隊北上去往了遼東。
九月十六日,蔡嫿進東京。
當晚,她卻沒有入主歲綿街楚王府,反而住進了榆林巷的宰相府。
晚飯時,蔡源前幾年納進門的周姨娘腆着個大肚子,小心侍立一旁,坐都不敢坐。
見她這般小心模樣,蔡嫿不由撇嘴道:“周娘子若一起吃飯便坐下,若不一起吃便回房吃你自己的,一直站在這算怎回事?若旁人見了,又要說我忤逆親長了。”
那周姨娘對蔡嫿頗爲畏懼,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由可憐兮兮的看向了老蔡。
老蔡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威嚴,先呵斥蔡嫿一句,“玉蘭已有了六個月身孕,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說罷,朝周姨娘招了招手,讓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蔡嫿立馬換了一副崇敬神色,直勾勾望着老爹,拍手道:“好話我會說呀!爹爹您真厲害,年近六旬卻依舊不忘爲蔡家開枝散葉!老當益壯呀!厲害厲害!”
即便近來養氣功夫已臻至完美,可老蔡還是一瞪眼道:“你幾百裡跑來,莫非就是爲了氣爲父?”
見爹爹動氣,蔡嫿才收了玩世不恭的神色,身體前傾,飽滿胸脯被餐桌擠壓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優美弧線,只聽她神秘兮兮道:“爹爹,徐榜送來的玉璽,您收到了吧?”
“咳咳.”
正在喝粥的蔡源趕忙放下了碗,小有狼狽,鬍鬚上灑上了幾粒小米。
畢竟身旁還有個周姨娘倒不是老蔡不相信周姨娘,只是這般作假的驚天大事,父女倆該去密室相商,纔不虞‘失密’風險。
好在,‘玉璽’這種東西離普通人太遙遠了,那周姨娘興許沒意識到蔡嫿說的是什麼東西,只顧拿帕子幫老蔡擦鬍鬚。
見爹爹這幅模樣,蔡嫿翹起嘴角道:“怎了?爹爹連自己的枕邊人都不信呀?”
說罷,又幽幽一嘆補充道:“哎,做妾不易呀!我家王爺若像爹爹這般,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幸好他不像爹爹”
這話說的,將老爹和姨娘都陰陽怪氣了一番。
老蔡乾脆不再說話,蔡嫿卻繼續道:“除了玉璽,爹爹也該早早準備了,改日將朝中大臣請到家中赴宴,話可說的直白些,看看他們都是個什麼意思。”
這是大事,蔡源自不會真的和女兒置氣,便回道:“滿朝大臣,心中早已有了思想準備,應該無人反對。”
“應該?應該可不成!不能出一點幺蛾子!”
蔡嫿的臉色忽然冷厲了下來,“爹爹可還記得當年嘉柔臨朝時的禮部尚書許德讓?”
蔡源自然記得這位當初陳初入京,這許德讓當廷撞柱而亡,是劉齊朝唯一一個向先帝盡忠的大臣。
不待蔡源回話,蔡嫿又接着道:“王爺登基一事,必須辦的漂漂亮亮,不可出現任何紕漏。”
可蔡嫿的表情卻忽然柔和,狐媚眼微微眯起,“那可我家小狗的大日子,絕不許人壞了他的好心情.”
一旁的周姨娘,直到聽見‘登基’二字,才徹底聽明白父女倆討論的是啥事,不由嚇得身形一僵,手中調羹叮噹一聲落在了餐桌上。
蔡嫿斜眼一打量,只道:“你怕個甚?待王爺登基,你肚子裡這孩子也就沾了皇親國戚的命!你該慶幸纔是就像我爹,該慶幸他的寶貝女兒爲他尋了個好女婿!”
“.”
蔡源無語的看了女兒一眼,稍稍思忖後,答道:“此事,我會安排,這幾日便藉着慶賀安東屯田護軍制置使成立一事,請各位大人到府一敘,讓他們各自留意屬下態度。”
“嘻嘻,好。”
蔡嫿忽地起身,坐在了老爹另一邊,挽上了老蔡的胳膊,隨後親暱道:“爹爹,女兒還有一事。”
女兒已好久沒這般撒嬌了,老蔡不由一陣恍惚,“何事?”
“嗯,那個.”
歷來潑辣的蔡嫿,嫵媚臉蛋上竟破天荒的出現一抹羞澀,只聽她低低道:“爹爹,待王爺登基,您還需發動張大人、杜大人等重臣,爲女兒請封貴妃呀”
“.”
蔡源緩緩轉頭看向了女兒,同時抽出了被女兒抱在懷裡的胳膊,接着慢慢起身道:“玉蘭,我吃飽了,扶我回房歇息吧”
“.”
這次,換蔡嫿無語了,卻見她趕緊起身,兩步追上後,重新挽上了父親的胳膊,委屈道:“爹爹,當初您那宰相職司,女兒可沒少幫你出力呀!爲此,連陳瑾瑜都得罪了!如今,您怎能不管?難不成眼睜睜看着陳瑾瑜、嘉柔騎在女兒頭上麼!”
若陳初爲帝,皇后之位,根本不會出現任何意外。
但皇后之下的貴妃就不好說了,潁川陳家同樣在朝中勢力龐大,完全有實力和蔡嫿爭一爭。
而嘉柔,畢竟是前朝公主,爲了安撫舊臣,也沒有問題。
可貴妃同樣只有一位啊!
蔡嫿很清楚,後宮妃嬪之位,最重要的並非‘恩愛’,而是孃家勢力。
自然需要老蔡出手幫忙了,小蔡也想進步啊!
已走出飯廳的蔡源,卻拿喬起來,淡淡道:“呵,既然有事相求爲父,爲何方纔還屢屢氣我?”
“咦~爹爹還不知我?從小嘴巴就毒,女兒方纔一時沒憋住嘛!你看我說話不好聽,但女兒對爹爹和兄長,何時不好了?喏,女兒掌嘴給爹爹賠罪啦.”
長廊中,蔡嫿左臂挽着父親的胳膊,右手假模假樣的在自己臉蛋上輕打了幾下。
明明一點力氣都沒使,蔡源卻也趕忙心疼道:“行了行了,你是我女兒,我不幫你還能幫誰?爹爹不敢保證讓你如願,但此事爹爹豁出老臉也要幫我嫿兒爭一爭.”
“爹爹,果然是個明事理的好爹爹!怪不得我蔡家能在您的帶領下,僅僅十年光景便從一縣胥吏,躍升爲天下都有些名號的大族!爹爹威武!”
“嗤方纔是誰說我蔡家都是靠女婿的?”
“嗐!女婿好,也得遇到好岳丈吧!”
“油嘴滑舌,不像個女兒家!”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