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午時初。
陳景彥受招前來灑金巷王府,得悉父親到來,阿瑜牽着盤跚念兒特來見過外公。
三進院內,念兒撅着小屁股、奶聲奶氣行禮道:“見過翁翁.”
小奶娃長的快,僅僅數月未見似乎又長高了一些,陳景彥不由喜笑顏開,抱起外孫逗弄一番。
一旁,阿瑜難得露出了笑容。
自六月陳景彥、蔡源大齊宰相之爭塵埃落定後,即便只和爹孃隔了數條街道,阿瑜也許久未曾回過孃家了。
阿瑜從懵懂孩童到聰慧少女再到如今爲人婦、爲人母,二十多年來,嚴父慈母管教嚴苛,但對她的包容關愛卻不比天下任何別家父母少。
這麼多天沒回孃家,正是因爲她覺着心裡有愧。
說到此處,嘉柔的語氣不由自主低落下來,“總之嘉柔在這世上,孤零無依,見了伯父便如見吾父,往後伯父便將嘉柔當做自家晚輩吧,太客氣了反倒顯得生分。”
年初,總領西北軍事的範恭知西行,帶過去的衆多旨意中便有追封折可求爲忠烈侯、追封佟威爲忠勇侯的旨意。
阿瑜連連否認,陳景彥卻無聲一嘆.當初,潁川陳家雖已沒落,但那時一家人也沒想過會讓嫡出女兒與人做側室。
再加上馮雙元、鄺道固這些將門老將,折彥文馬上明白過來,楚王這是要收攏西軍軍權了!
一時間,折彥文內心天人交戰,將門自然對軍權極爲看重但西軍在去年金夏南侵時,傷到了根基。
但是也正因爲有阿瑜在,陳家才能更得楚王信任,短短几年重回天下望族之列。
陳初又爲兩人添上酒,舉杯笑道:“懶的起名了,便拾前人牙慧,叫做‘天策上將府’吧。”
親王王府長史,正常是從四品,陳初卻說這長史爲三品銜,明顯超格,甚至比陳景彥的從三品經略還高了半級。
三人分主賓就坐後,卻聽陳初道:“一個時辰前,我與斡道衝見了一面。”
若爲爹爹奔走的勤快了,不但惹蔡嫿厭惡,恐怕也容易引起王妃忌憚,更怕叔叔不喜。
再者,這位畢竟是名義上的長公主,身份尊貴,可此時不但稱呼阿瑜爲姐姐,甚至連出身不大光彩的玉儂,也喚上一聲姐姐.這長公主的姿態擺的足夠低了啊。
去年一戰,西北受損最嚴重,更別提殺父之仇了。
接着,陳初又看向了折彥文,到了這個時候,折彥文心知今日楚王將自己請來,必定要委以重任,他身負家仇國恨,不由激動起身道:“楚王,願爲馬前驅使!”
卻因嘉柔在側,終究沒能說出口。
陳景彥客氣道,嘉柔卻道:“伯父客氣了伯父亦知,我家家門不幸,兩位兄長”
她怕一回頭再當着爹爹面哭出來,徒增爹爹擔憂。
“臣陳景彥,見過殿下。”
陳景彥和折彥文齊齊一滯,互相對視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父女心靈相通,陳景彥一下便看出女兒是在因爲沒能幫到她而心存愧疚,想說句‘爹爹從未因此怪過你’之類的話。
“元章,區區西夏,大敗之後還能湊出三萬人?”
特別是當年和叔叔在東京時,母親明明已看出了苗頭,卻甘願冒着被壞了家風、被千夫所指的危險也要幫她遮掩,爲了保護阿瑜,母親甚至連爹爹都沒敢告訴。
阿瑜一禮後,挽着嘉柔去向了後頭,直到身影即將消失在垂花門之時,後方的陳景彥終於忍不住道:“阿瑜,切莫因爹爹和元章生出嫌隙,若遇見不開心的事,便回家裡住,你娘想你了.”
聽陳初殺氣騰騰說出這番話,陳景彥用腳指頭也猜得到斡道衝會怎選。
陳景彥說到此處,看向了陳初。
陳景彥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常年駐在蔡州,負責後勤之事頗多,這麼雜亂的勢力,每軍的制式裝備、箭矢耗材、口糧習俗各有不同,對後勤的組織調度來說,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
反正現在的西夏和臨安朝一樣,要麼直接滅國,要麼以肉飼虎養肥齊國,後一種法子無疑飲鴆止渴,但比起近在眼前的滅國之禍,跟隨齊國攻擊金國,卻成了眼下唯一活路。
陳景彥點點頭,隨後道:“如今大淩河前線,有我淮北軍、有金國南京歸正漢軍、亦有金人軍隊,若再加上西夏軍,前線統領人選.”
但今日,她在爹爹面前表現的.太過恭謙了。
阿瑜背對爹爹,背影稍稍僵了一下,卻在短暫駐足後,趕緊走了進去。
若遵從楚王安排,以後幾家富貴尊榮應是不缺。
卻不想,嘉柔望着前方正興奮的在馬車上指揮孩子們上車的玉儂,緩緩道:“楚王與我而言,是夫君、是心之所念,更是綿兒的父親。但蔡姐姐受了委屈可以找蔡相撐腰,阿瑜姐姐有了不順心之事可以到陳大人膝前做回女兒家.我煩惱時能去何處?我這般說,也沒有不妥吧?”
折彥文馬上猜到了陳景彥的身份,隨即回禮,“見過陳經略。”
心思轉念,折彥文忽然起身,撩起衣襟單膝跪地,“末將誓死追隨王爺,唯願成就一番驚天偉業,留名青史一筆!”
一旁的折彥文,虎目含恨道:“他們能調動近二十萬大軍隨金侵我大齊,如今這三萬人,他們給便給,不給也得給!”
以至於被引到二樓時,才發現已置好酒菜的圓桌旁,除了陳初還有一位孔武漢子,此人面皮古銅色、兩頰皴紅,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雖未穿宮裝、但行走間卻有一股異於常人的氣度。
陳景彥大概理解了陳初的想法,不由道:“元章是想提前做好鯨吞周國的準備吧。那金國與我大齊有仇,何嘗與周國無仇?屆時,周軍與我齊軍並肩作戰,一雪前恥,元章只要再稍加籠絡,日後便是那周軍回了江南,只怕那心思也難以安穩了。”
斡道衝來蔡州的目的是明擺着要來求和,陳初既然肯見他,想來已議定了一些條件。
阿瑜和嘉柔入了四進院子,前者無比自然的鬆開了挽着嘉柔的胳膊,順勢抱起了兒子。
此事嘉柔雖然不知曉,但淮北和嘉柔終有殺父殺兄之仇.陳景彥作爲淮北核心人物,難免有一兩分心虛。
“阿瑜姐姐,準備出發了卻不見你,玉儂姐姐讓我來找你.”
兩人是初次見面,不由奇怪陳初怎組織了這麼一個局,邀請一文一武兩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嘉柔牽着綿兒,側頭朝阿瑜懷裡的念兒擠了擠眼睛,逗的念兒咯咯直笑這種作怪逗弄孩子的事,嘉柔甚少做,至少阿瑜是頭一回見。
“小女能與殿下親近,是微臣一家的福氣。”
“伯父,這位便是折彥文折將軍”陳初爲陳景彥做了介紹,後者忙率先拱手道:“原來是忠烈侯之子!失敬失敬!”
陳景彥回禮,嘉柔趕緊往旁邊閃了一閃,卻挽了阿瑜的胳膊,回道:“伯父折煞嘉柔了,我來蔡州後,多賴阿瑜姐姐照應,我與姐姐情同姐妹,姐姐的父親便是嘉柔長輩,如何受得了伯父這般大禮。”
但現在.西軍已沒了挾兵自重的資本。
陳初卻道:“不止這些,明年滅金,臨安朝也得給我派支軍隊來助陣!”
那女子張望一番,看到了阿瑜父女後,走了過來。
可嘉柔後頭那句‘見了伯父便如見吾父’卻又嚇了陳景彥一跳.若是普通人這般表述完全沒問題,可嘉柔‘吾父’,那是先帝啊!
阿瑜卻奇怪的看了嘉柔一眼,後者自從入了王府,確實低調,平日裡除了去王妃的涵春堂請安問候,也只在阿瑜的柔芷園坐坐說些體己話。
“沒有.爹爹莫要胡思亂想,三娘子方纔剛說過同我們一起去城外青雲觀遊玩上香呢。”
天策上將府.那是唐朝太宗皇帝尚爲秦王潛邸時所立。
這時,卻見嘉柔溫和笑道:“念兒聰慧,又有陳伯父那般德才兼備的外公,以後定然有番好前程。”
不過陳景彥正值鼎盛之年,能親自幫乘龍快婿成就滅國之戰,自然不會推脫。
阿瑜幼年學的都是文章詩賦、經營持家的大婦本事,誰也沒想到最後阿瑜嫁進了王府,頭上不但有個王妃,甚至還被蔡嫿穩穩壓了一頭。
至此想來,楚王似乎多年前已爲西軍將門安排了體面退路,但那時楚王若敢動西軍軍權,絕對會鬧出一場大風波,便是結義兄弟也不成!
“他沒的選擇,我限他明日午時前予我答覆,不然便以六百里加急軍令,命西北總領範大人即刻攻城,待城破,不管是勳貴公侯還是皇室貴胄,統統押送進京問斬!”
“哦?元章向他要了些甚?”
“斡道衝答應了?”陳景彥又問。
折彥文不由一愣.從三品軍諮祭酒說起來官職不小了,但一聽便知並非那種真正帶兵打仗的差事。
“好!”
陳景彥吃驚不小,嘉柔住進王府的事他早就聽說了,甚至這個尚未有名分小丫頭的存在,他也知曉。
可若對爹爹一事置之不理,她又覺着對不住爹孃多年養育之恩.
總之,這次見面,陳景彥明顯瞧出阿瑜神色憔悴了許多,不由心裡一疼,趁四下無人時,忙道:“阿瑜,可是因爲爹爹的事,元章冷落你了?”
陳初趕忙上前將折彥文攙起,陳景彥見狀,笑着道:“尚且不知元章打算將這王府下的官署叫做何名啊?”
但.知道是一回事,嘉柔親自帶女兒過來向他見禮又是一回事。
說罷,阿瑜望向了父親,卻見父親鬢間不知何時已有了縷縷銀絲,再由此想起六月宰相一事,阿瑜強打精神,擠出一絲笑容道:“女兒不能時常在爹爹膝前盡孝,爹爹萬務保重身體。”
就連今年收服西北,也多賴淮北軍爲主力。
陳景彥自由寵溺女兒,自己的女兒自己知曉,阿瑜自小心思重,自打有了念兒以後始終悶悶不樂,今年因大齊宰執一事,夾夫家和孃家中間的阿瑜怎都難做。
嘉柔說到此處,似乎纔看到了陳景彥,忙屈身一禮,又對綿兒道:“綿兒,快見過陳翁翁”
但這種機構一般都是臨時設置,也可以想象日後的工作量會有多大。
折彥文卻站在軍事角度考慮後,道:“楚王,那臨安朝軍士,偷雞摸狗在行,帶他們不如不帶!末將只需率西軍舊部、再加兩萬淮北強軍前往大淩河前線支援周將軍,兩年可滅金國!”
齊國這是要榨乾西夏最後一點戰爭能力。
這問題有點尖銳了,阿瑜本以爲嘉柔會稍微慌亂一下,或者解釋自己說錯話了。
“好,便叫做天策上將府!”
說到最後,陳景彥有了絲情緒波動,聲音不由一顫。
陳初說的輕描淡寫,但陳景彥卻吃了一驚.去年東京一戰,西夏十幾萬大軍傷亡殆盡,要知西夏全國也不過幾百萬人,還能再湊出三萬扈從軍?
說到此處,陳景彥皺起了眉頭,接着道:“若果真照元章設想,咱們便需成立一個由大齊、安豐朝、臨安朝、金國南京路等官員組成的衙門,協調諸軍,此事殊爲不易。”
“我向他要了五萬匹河曲馬、三萬戰兵,明年開春,便讓西夏戰兵隨我軍攻擊金人關外巢穴。”
便是先帝之死,若無軍統李科和蔡源等人的蠱惑,劉螭也未必敢有弒父的決心。
前宅見翠堂二樓,因方纔見了女兒,一番談話後陳景彥有些心神不屬。
阿瑜聞言,不由一愣,忙搖頭道:“沒有呢,王爺和王妃都很好,待我、待念兒都很好。”
硬抗是抗不住了.不過,他折家好在和楚王妻弟秦勝武有了聯姻,其餘幾家將門子弟也和楚王親近,甚至有結拜之誼。
楚王借用此名,所代表的意義.不言自明。
直到今年六月,母親爲了爹爹前程一事尋上了她.可事後,阿瑜非但沒能幫上爹爹,反而因此使得自己和蔡嫿剛剛緩和的關係又出現了裂縫。
“綿兒,見過陳翁翁~”
陳初卻搖了搖頭,只道:“滅金一戰,不止是戰場搏殺,亦要考慮政治影響。諸軍協同北上,便是讓周軍在後方搖旗吶喊,也要讓他們有參與感”
若在以前,嘉柔這般誇自己的兒子,阿瑜大抵只會笑笑謙遜幾句,可今日,阿瑜卻在沉默了幾息後,忽而問道:“嘉柔,方纔你在我父親面前說自己在這世上孤零無依?那王爺與你而言,是何人?”
“那是不是蔡三娘子欺負你了?”
陳初拍拍折彥文肩膀,示意他就坐後,說道:“官署政事便交給陳大人了,但軍事一道,本王欲在官署內成立一參謀部,由彥文就任從三品軍諮祭酒,招攏馮雙元、鄺道固等老將爲你副手,彥文可願領此差事?”
陳景彥將疑惑問了出來,陳初卻道:“湊不夠便讓党項貴族皇室的親衛給我上,若還湊不夠,党項貴族和那西夏皇帝就給我穿上甲冑充軍!”
“此名極爲妥帖!”
甚至,因六月間爭相一事落敗而帶來的挫敗感,也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阿瑜稍一思忖,便打斷了嘉柔和爹爹的談話,只道:“時辰不早了,蔡姐姐她們怕是在後頭等急了,咱們過去吧。”
確實,這般複雜的編制,整個大齊除了楚王,恐怕誰坐鎮都不成。
起初,陳景彥聽嘉柔說起‘兩位兄長’,老大不自在.東京那事,幾乎是淮北系一手謀劃。
想到這些,陳景彥不由生出一股對女兒的愧疚,正想再說些什麼時,卻見四進後宅的垂花門內走出一身形高挑的女子牽着一名粉嘟嘟的小女孩。
“對!”陳初親自爲兩人添了一杯酒,組織了一下語言,隨後道:“我意在王府下成立一處官署,由伯父兼任長史、三品銜,居中調度協調後勤政務事宜。”
這大概是讓大齊有個思想準備。
陳景彥暗道:怪不得元章要抽調三國四朝兵馬圍攻金國!
號三國兵馬,爲天下共主!